妙书屋 > 翻山记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正月初一的清晨,曾明泽在一阵密集的鞭炮声中醒来。

        大山里的人们还沿袭着古老的传统,根本无须闹钟催促,老人们就会在天蒙蒙亮时起来祭神。

        曾明泽一起床,就看见爷爷推门进来。

        他刚从山神庙里祭拜回来,手里提着食盒,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散发着浓烈的硝烟味道。

        “把这杯子洗洗,待会儿还要用来敬祖的。”曾应宣将食盒递给孙子,匆匆回房去准备敬祖的物什。

        爷爷前脚刚走开,罗银玉后脚就跟着埋怨起来:“哼!年年搞,年年搞!也没见搞出什么板路来!”

        母亲是个口直心快的,但凡见到爷爷搞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总忍不住要唠叨上几句。

        这样的吵闹是每年初一的早上都会上演的戏码,曾明泽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他既不敢批评母亲的忤逆不道,也懒得向爷爷宣扬、普及社会主义思想和无神论,干脆当个缩头乌龟装聋作哑,好歹落得个清净。

        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打小受马列主义熏陶的唯物主义者,曾明泽自然是不信鬼神怪异的。

        不过不信鬼神,自己的亲爷爷却还是要信的,所以曾应宣干封建迷信活动的时候,他还是很愿意帮着打打下手的。

        母亲则刚刚好相反,常年在无神论者和资深信徒之间摇摆。就如同大部分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时刻小心翼翼活着的农村妇女一般,罗银玉平日里对求神拜佛那一套最是嗤之以鼻,可一旦遇上事了,却是道观也进佛寺也去,只恨香买少了、头磕的不够虔诚。

        吃过早饭,曾明泽领着一帮小孩去拜年。

        二十一世纪初,九州大地上的年味还很浓。尤其是在高龙这样的内陆山村,闭塞的交通条件下,人口的流动性极低,农村空心化尚且是杞人忧天的话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加之炮竹烟火的渲染,新春佳节的喜庆祥和在蓬门荜户间俯拾皆是。

        在曾明泽老家,春节期间上别人家去拜年,除了回外婆家之外,都是无需带礼的。关系好的几家人约好一块去往别家,在堂屋里放一挂鞭炮、几个大炮竹,道几声发财就算拜年了。

        客人进门,主家要端茶相迎。

        茶盘都是当地木匠做的,各家的款式几无差异,大多都会画上鸾凤和鸣的图案,尽管掉漆厉害,却定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茶则是被当地人唤作“刁莉芽”的野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山里随处可见的杂木嫩芽。不过烘干之后,一小撮就能煮出一大锅汤色红艳明亮的茶水。喝起来虽说不如外边动辄天价的名茶那般细腻醇厚,但胜在能干润生津,最适合靠力气吃饭的山民。

        老家的人对这种茶是怀有很深的感情的,曾明泽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样一副场景:当老家的男人们一天劳作下来,回到家喝上一碗晃荡着自家妇人贤惠的苦茶水,再听自家娃儿用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读上几句自己其实听不懂的古诗词,便陡然忘掉了肩上、背上的那些皮开肉绽,随着年纪越长而越发浑浊的眼中也会猛然迸发出温柔与对未来的希望。

        曾明泽以前不大喜欢“刁莉芽”的味道,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味。后来喝的时间长了,反而好上了这一口。上班之后,他专门从家里带了几包茶叶去学校。自己喝的多,偶尔有老师、家长过来,他也会用来待客。

        老家的习俗,客人喝过了茶,主家就会开始挨个的发糖果瓜子,家境稍好些的,还会发些柑橘、苹果、雪梨之类的水果,不过个头一般很小,品相也不佳,多是城里人看不上眼的尾果、次品。

        喝完茶、接过糖果,再与主人家闲聊几句,拜年的人们就会动身去往下一家,直至走完整个寨子。所以一般来说,拜年的人在每一家逗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除非是关系特别好的就会留下来,三到四人凑成一桌打牌,让小孩自己去往别家拜年。

        孩子们自然巴不得如此,因为大人不去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放鞭炮而不用担心受到责骂。所以每逢这个时候,原本就已经欢天喜地的小孩子往往会更加的欢呼雀跃。

        曾明泽不会打牌,所以初一一整天,他都在带着一帮孩子玩炮仗。

        年初二,要回外婆家。

        像往年一样,曾明泽背着满载腊肉、粑粑和袋装白砂糖的背篓独自上路。

        早年,父亲同外公的关系闹得很僵,直至现在,父亲都还不愿过去给岳父岳母拜年。

        外婆家在隔壁村,要翻过两座山才到。

        山路崎岖难行,曾明泽吃过早饭即动身,到那边也只是堪堪赶上午饭。

        中午是在小舅家吃的。

        小舅也是在这边除外婆外,唯一与曾明泽亲近的人。二舅向来吝啬,对谁都不热情。大舅则极为势利眼,向来瞧不上一年到头都穿解放鞋的姐夫,连带着对曾明泽这个外甥也不怎么亲热。

        看望过外公外婆,曾明泽将带过来的东西送去几个舅舅家,然后便返程了。

        回去的路上,曾明泽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空荡荡的背篓里,只有外婆给他的几枚鸡蛋和两瓶自酿的杨梅酒。

        接下来的几天,曾明泽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这让习惯了忙碌的他倍感不适。

        又在家待了几天,曾明泽终于憋不住了,决定回一趟玉洪。

        年前赵朝晖给他寄信,信上说到同学聚会的事情,让曾明泽务必回去参加。

        刚工作的人,尚未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旧有关系中又属同学最为亲切,所以这个时候的同学聚会最为纯粹,是所有初出象牙塔、在残酷现实中迎来第一波打击的人们一年中最为期盼的日子。

        想着又能见到许菁,曾明泽兴奋不已,出发前还专门找了家装潢得不错的发廊理了个发。

        毕业后第一次聚会,人来得很齐。

        组织者赵朝晖别出心裁的弄了面印有班级名称的红旗扛在肩上,领着一帮同学从县城中心一路浩浩汤汤的向学校行军,在母校逛了一圈,然后才把人带去了此次聚会的正式据点—扶摇农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看到刻在农庄门口两边柱子上的这幅对联,曾明泽情不自禁对旁边的李廷和感叹道:“老五,还是老大会找地方啊!”

        这年头,类似这样的农家乐在内地还没有火起来。就拿苍梧市来说,能做到眼前这座扶摇山庄这样规模的就屈指可数,更别说在同乐那样的山区县了。

        所以来这样的地方吃饭,曾明泽还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

        李廷和同赵朝晖一样,也是玉洪本地人。不同的是,赵朝晖家在县城,李廷和则是农家子弟。

        毕业后,李廷和被分配去了一个相对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不过相对曾明泽这些外县人,这半年来,他还能时不时的跟赵朝晖碰个面。

        这会儿听见曾明泽的感慨,李廷和便笑道:“老大这小子天天跟教育局的领导们混,现在玉洪有什么好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曾明泽好奇道:“他不是去朝里乡了么?”

        李廷和解释道:“是啊!不过听说玉洪教育局的李局长是老大他姐夫的狗肉,老大现在是教书的时间少,陪领导喝酒的时间还多!上次我见着老大,他还说烦哩。天天跟着李局长出去应酬,这半年下来就没有几天是不醉的。”

        曾明泽一阵咂舌攒眉,对赵朝晖这个昔日的舍友同窗越发刮目相看起来。

        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跟一个小小的人事股股长混了个脸熟,他倒好,天天跟局里的头头们花天酒地的还嫌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扶摇农庄占地极广,大厅有近30张大圆桌,可同时容纳三四百人就餐。二三楼全是包厢,以玉洪县各个乡镇命名,别具特色。外边则平整出来一大块地方,用作烧烤的场地。

        下午,一班同学在外边分作几处烧烤,晚上才转战包厢。

        晚餐的气氛相当热烈,连往日滴酒不沾的女同学们都纷纷端起了酒杯,展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一面。都是朝气蓬勃、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没人愿意在昔日同窗面前露怯,一个比一个更要决命争首。到最后,厕所都堵了,啤酒还是成件的往包厢里扛。

        班主任彭思漓的到来掀起了当晚的第一个高潮,事先并不知情的同学们雀跃不已,呼声震天。

        彭思漓的年纪不比自己的学生大多少,教龄却不短,教学水平高不说,对学生更是关爱有加。就这一届,都有好几个家庭困难几近辍学的同学是在她的资助下才得以毕业。

        班主任来了之后,同学们纷纷上前敬酒。谈及工作以来的酸甜苦辣,一些性子本来就多愁善感的女同学还当众留下了眼泪。

        至午夜,同学聚会在欢笑与眼泪交杂中潦草散场,只留下一地的狼藉,证明他们曾在这个不知名的夜晚为逝去的校园生活痛哭,为充满希望的明天欢笑。

        ——

        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

        马尔克斯在传世名著《百年孤独》中的这句话,曾明泽以前只觉得深奥唯美,此刻却从未有过的感同身受。

        一夜宿醉之后,曾明泽头疼欲裂,这是昨晚毫无节制的白啤混喝留下的后遗症。

        从初中曾明泽就开始偷偷喝酒、从未尝过败绩的他继毕业聚餐后第二次体验到了“断片”的感觉,任他如何努力回想,昨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像薄雾缠绕的群山一般,让人始终无法窥见里边到底是个怎样的风景。

        倒是聚会结束之前,某个同学在向班主任诉苦之后,彭思漓当时给出的回答犹言在耳。

        眉毛上的汗水和眉毛下的眼泪,你总得选一样。

        这不由得让曾明泽想起几年前父亲曾阳春曾同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尽管一辈子务农的老父亲说不出彭思漓那种雅致华丽的话语,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那时曾明泽还在读初中。有一次期末考试考砸了,曾明泽赌气不愿再去学校,曾阳春便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山里扛树。

        一天体力活干下来,曾明泽的肩膀上、脚板底磨得全是血泡。然后直到吃夜饭时,曾阳春才语重心长的对自个儿子说:读书很辛苦,扛树也很幸苦。但是你读不好书就得扛得动树,你扛不动树就得把书读好。从来没有全是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你要这个,就得丢掉那个。你现在好好想想,你是要选择扛树,还是读书?

        从那以后曾明泽就懂得一个道理:只有不回避痛苦和迷茫的人,才有资格去谈乐观与坚定。命运不会厚待谁,悲喜也不会单为你准备。

        所以在聚会上,听见不少同学发牢骚,不是嫌弃去的学校不好,就是抱怨说教师这个职业没有前途,曾明泽却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很多时候,其实不是行业不好、也不是单位不好,更不是工作不好,不好的只是你自己而已。你做不好,你承受不了,却又无能为力,所以人的惰性只能让你把一切的原因归咎为无辜的外在环境。矛盾转移了,于是世界清静了,你又可以继续在想象中维持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完美和自信。

        骗自己和抱怨总是比面对和诚实来得容易,人心从来如此。


  https://www.msvvu.cc/45014/45014851/1215513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svvu.cc。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m.msvv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