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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尊


第八章自尊

        “同学们!这节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曾明泽的话音刚落,班长许小凤就率先起身,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起立!”

        三十来个学生随即整齐划一的起立,齐声道:“谢谢老师!”

        曾明泽本来布满疲惫神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轻轻挥手之后,走出教室。

        眨眼间,曾明泽到东井小学任教已有一月有余。

        初为人师,在那股子热血和新奇褪去之后,他才发觉早前自己既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当老师的辛苦。

        刚从学校出来的他欠缺教学经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孩子们的基础太差。就拿他带的五年级来说,全班就找不出一个可以分清平舌和翘舌发音区别的学生。

        为此,曾明泽还专门花了两节课的时间来重新教孩子们学习拼音,然后再课余时间极力鼓励学生用普通话而不是方言来交流,但是结果却不尽人意。

        在父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山里的孩子对于类如“普通话”之类的新鲜事物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而山里娃崽偏偏又有着与其生存环境极不相宜的自尊心,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尊迫使他们小心翼翼的收起心中的好奇、藏好心中的恐惧,进而演化为一种极为诡异的优越感。

        好比如果有一个孩子鼓起勇气用普通话同曾明泽交流,事后必然为其他孩子所肆意嘲笑。好似那个不过说了几句普通话的孩子是犯了数典忘祖的大罪。

        对此曾明泽深感无力。

        或许正如曹全文所说,穷是有原罪的,这种原罪所带来的枷锁不仅会困住穷人自己,还会随着血脉传给后人,死死卡住他们的脖子,断绝掉他们脱胎换骨的一切可能性。

        周三下午是劳动课,不用待在教室里的孩子们欢欣雀跃。在磨好柴刀之后,一个个争前恐后的涌出校门,成群结伴的往山上跑去。

        曾明泽不放心,想跟着去。

        王铮却一把拉住他,“你就别跟着去了。这帮小鬼都是猴精来的,竹竿都能爬上去。在山里,你可能都还不如他们。”

        曾明泽低头看了眼自个脚上锃亮的皮鞋,听从了王铮的劝告。

        离乡多年,当年的农家娃现如今早已没了在土地上刨食的本领。王铮说的,大概才是实情。

        学生们都上山砍柴去了,原本热闹的学校顿时冷清下来。

        曾明泽坐在校门旁的围墙上发呆,身下的水泥砖不知默默扛过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雨淋,表面早已颓破不堪,稍一搓动便散为一堆大小不一的砂石。

        “想什么呢?”

        曾明泽猛然回头,才发现陈艳梅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陈姐,没,没想什么。”曾明泽习惯性的伸手挠头。

        陈艳梅伸手搓掉眼前围墙上的沙砾,问道:“有差距吧?”

        “啊?”曾明泽一时间没听明白。

        陈艳梅笑道:“我是说,在这里当老师跟你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样是吧?”

        曾明泽点点头,“是不大一样。以前觉得当老师是件很好的事情”

        似乎是怕陈艳梅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又赶忙解释道:“不是说现在不好,而是”

        陈艳梅笑了笑,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以前你大概觉得老师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吧,每天白衬衣黑西裤的,生活滋润、形象高大。现在呢,在大山里窝着,每天面对的是一群普通话都说不圆的农家娃,做个饭都灰头土脸的,跟农民没啥两样。”

        被说中心事,曾明泽不好意思起来,又习惯性的挠了挠头,“也没有啦,都是教书,就是条件差了点,其实也还好。”

        “嗯!是挺好的。你现在也许觉得这地方不怎么样,可再过十年、二十年,等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可能反而又想重新现在这样的生活了。”不知为何,陈艳梅突然大发感慨起来。

        曾明泽在学校的时候就不敢也不擅长同女生聊天,顿时接不上话了。

        隔了一会儿,陈艳梅才又重新开口,“有几次路过你教室,听你讲课,讲得挺好的。你跟曹全文不一样,不是来混日子的。”

        扯到了校长身上,曾明泽更不敢搭话了。

        陈艳梅却并无顾及,继续说道:“不过他刚来那会儿也还不错,其实是想做点事情出来的。”

        她转头望向曾明泽,眼睛里闪耀着期盼,“希望不要虎头蛇尾才好。”

        曾明泽木然的点点头,慎终如始固然很难,但他有这样的决心。

        临近傍晚的时候,学生们陆续回到学校。

        柴房门口,扛着柴火的学生排成了长龙。曾明泽站在最前方,逐一帮忙过称。

        轮到一个名叫杨占义的学生时,柴火刚上称,曾明泽就发现了不对劲。

        捆在中间的柴火是湿的。

        学校规定,劳动课每个学生都要独立上缴一捆重二十斤以上的柴火,不论男女。柴火是学生住校期间生火煮饭所用,湿的柴火燃不着,自然不行。

        按惯例,杨占义的这捆柴火就不合格,必须要重新上山去弄一捆新的来。

        “杨占义,你这捆柴火是湿的呀!怎么回事?”曾明泽问道。

        杨占义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性格却跳脱得很,平日里最爱调皮捣蛋。

        杨占义哭丧着脸说:“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柴火掉河里弄湿了。”

        曾明泽急忙问:“摔哪了?受伤没有?”

        “没有,就擦破点皮。”杨占义回答道。

        曾明泽看了一眼秤杆上的刻度,刚刚好二十斤。他想了想,孩子没摔伤都算好事了,着实没必要较这个真。

        “行吧。下回小心点。”曾明泽刚准备将柴火丢去柴堆上面,曹全文从门外走了进来。

        “曾老师,那柴火是湿的,你没看见?”曹全文质问道。

        曾明泽解释说:“是湿了一点。学生扛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柴火掉到河里,给弄湿了。”

        “这是谁的柴火?”

        “杨占义的。”

        曹全文转过身,直盯着杨占义的眼睛问道:“你摔了一跤?在哪里摔了一跤?”

        杨占义显然有些畏惧校长,结结巴巴的说道:“在……在河边?”

        “杨占义你可以啊!都敢骗到老师头上来了!”曹全文突然拉高音调,对杨占义大声呵斥起来。

        杨占义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顿时被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曾明泽看不过眼了,上前两步,劝道:“校长,杨占义也不是故意的,您看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曹全文冷哼一声,顺手抄起了旁边桌子上的柴刀。

        曾明泽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曹全文举起柴刀,势大力沉的砍向地上放着的那捆柴火。

        为了方便扛在肩上,学生们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以山里的树藤捆绑柴火。当下树藤被砍断之后,柴火顿时散了开来。

        曾明泽瞪大了眼睛,只见杨占义扛回来的柴火里面竟夹杂了好几块大石头,由于被塞在了柴火中间,要是不打开来看,根本发现不了。

        曹全文暴跳如雷,怒吼道:“杨占义,你个狗崽子!去!现在马上去山上给我背一捆柴回来,要是搞不到,今晚你就别回学校来了!”

        杨占义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捡起地上的柴刀,然后猛地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门。

        曾明泽想着现在天色都这么暗了,再上山怕是不安全,待想阻拦,却哪里追赶得上。

        ————

        两个小时过去了,杨占义还没有回来。

        曾明泽心急如焚,找到曹全文,提议是不是发动老师们一起上山去找找?

        曹全文却不以为意,说“曾老师,你就别搁这儿瞎担心了。这些娃崽从小就跟着父母上山干活,去山上砍个柴火而已嘛,能出什么事。”

        曾明泽担忧道:“主要是现在天都快黑了,我怕”

        见下属纠缠不休,曹全文也来气了,嚷道:“我这个校长都不怕,你怕什么?!出了事我担着就是了!”

        面对校长的怒火,曾明泽不仅没害怕,心里反而愈加愤怒。

        要是真出了事情,你怎么担?难道一个校长的头衔就能抵消一条人命?

        他握紧拳头,到底还是忍住了痛骂曹全文一顿的冲动。

        大山里,天黑得快。

        时间刚过七点,天空就似突然被罩上了一块厚实的毯子,将外边的光遮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进来。

        曾明泽决定上山去找杨占义。

        他想找人帮忙,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敲响了赵雪琪的房门。

        在他想来,学校的老师中除他以外,就属赵雪琪最为年轻。年轻人有朝气、有热心肠,应该会愿意与他同行。

        “有事么,曾老师?”赵雪琪打开门,将半边身子躲在门后问道。

        曾明泽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上山去找杨占义,可我又不熟悉路,所以想请赵老师你帮忙。”

        赵雪琪犹豫道:“这么晚了”

        曾明泽会错了意,赶忙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不要紧,我准备了手电筒。”

        “可我也不熟悉路啊!”赵雪琪还是不答应。

        曾明泽失望不已,正打算孤身一人上山,陈艳梅从后面追了上来。

        “小曾,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陈艳梅主动提出要跟着他去找人,这大出曾明泽的意料。

        按照此前王铮、曹全文等人私底下的说法,她不是最爱摆资格、最官僚主义的么?

        不过有人一起自然是好事,不然一个人上山去,曾明泽心里其实也有点打鼓。

        两人打着手电筒刚走到校门口,就听见一阵沉重的喘息声正由远及近的靠了上来。

        时隔很多年以后,曾明泽还是会经常想起当时的这一幕:瘦小如一只小羊羔的杨占义从浓厚的夜幕中缓缓的走出来,肩上扛着一堆近半人高的柴火。

        又过了很多年,经常会有人或真心或假意的问他:为何如论对待谁,哪怕是下属,他都总是那么的谦逊有礼?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只有曾明泽自己知道,那一切都源于那个叫杨占义的小孩。

        在自己十八岁初为人师的时候,那个叫杨占义的小孩教会了他:一个人的自尊心是多么的宝贵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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