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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没那么熟”的徐歌再次回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在医院输完液,罗放就把不肯睡医院的老爸和数落个不停的老妈带回家里,之后就进屋关上了房门,把他们此起彼伏的大嗓门当做背景音,开了电脑赶工。

        这个家在他们这个三线小城市里还算体面,南北通透的板楼,两室一厅,七十多平,本来早年间打的木地板都已经到处裂缝了也没人管,他毕了业工作之后,老妈忽然心血来潮,说哪天罗放谈个女朋友带回来不能让人觉得太寒碜,于是斥巨资重装了一遍,为此又没少跟罗爸爸撕逼。

        罗放琢磨着老妈重装的时候肯定是从某婚纱影楼店找的设计师,搞了个拼贴混搭风,左转是北欧,右转是中式,反正每一面墙都自成一套风光,而罗放的房间很幸运地走了个极简风,只是淡淡的紫色墙纸让他有些一言难尽。

        他这屋多年没人住,俨然已经成了杂物间。罗妈妈装修之前挺周到,怕罗放的各种老古董被污染了,都认真装了箱,装修完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收拾回去,还把许多装潢剩余材料也堆了进来。每次罗放回来过春节的时候,这屋子里的大箱小箱才会被老妈腾挪腾挪,好歹能露出一张单人床,其他区域还是难以下脚。

        说实话,睡这屋还没有睡寝室的上铺踏实自在,还好每次回来他也就是待上一两天,不过这次……罗放琢磨了一会儿,起码要等到老爸手术完再走吧,恐怕还要住上个十天半月。

        罗放看了看满屋俄罗斯方块通不了关一样的箱子,下了好大决心,终于把书桌完全清了出来,甚至还从桌角和床脚之间捞出了当年用的护眼灯,也给支棱起来点上了,又从窗台上一个纯净水箱子里翻了翻,试图找个鼠标垫,未果。他从厨房拿了个餐垫凑数,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加班加点。

        他现在的工作,按件计费,按时交活儿,什么坐班打卡全都没有,只有一个大写加粗的deadline悬在头顶,是个自由自在的全职社畜。“老爸癌症手术”这种事情,跟甲方说不着,那么大项目,没人会为了你延期,少废话,少卖惨,在deadline交活儿就完了。

        在北京的工作室用惯了双屏,眼下这单屏的感觉十分抠手,罗放有点烦躁,除此之外,他还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

        老爸得了癌症。

        那天老妈打电话跟他哭诉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没什么情绪,直到现在也没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以老爸那种生活方式得癌症也挺正常,也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原谅过老爸,潜意识里就无法同情他的苦痛。总之他就是没情绪。

        今天徐歌问他“你还好吧”的时候,他是真心实意地说“我挺好的”。

        罗放伸了个懒腰,脑袋一偏,又瞥到了窗台上那个纯净水箱子。方才找鼠标垫的时候,他扒开看过,很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可也就在看到的瞬间便开启了虚焦模式,从眼睛到意识,都自动虚焦了。

        这会儿再次瞥到,他仿佛又开启了透视模式,余光穿透进纸箱,接着连意识也跌了进去,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卷入某个黑洞洞的洪流……

        手机忽然震了震,罗放像是抓住个救命稻草一样抓了起来,结果是黑洞本洞。

        徐歌然直奔正题——

        “专家约好了,这个周六下午到,你跟医院那边协调一下时间吧。”

        罗放回了消息:“需要去接吗?”

        徐歌:“不用,有专人接送。”

        然后还发来了一个pdf文件,是专家的履历。

        罗放又问了问费用问题,官方而客套地说了谢谢,再之后,交流就停止了。徐歌没再发来什么。罗放随便点开pdf看了看,然后就摁灭了手机,扔到床上,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

        笔记本上正在运行的是photoshop,他在给一个剧组做前期美术。明明挺精细的活儿,罗放愣是在餐垫上把鼠标甩出了电竞选手的气势,心里有一股邪火慢慢蹿了起来。

        这股邪火似乎是从徐歌说出那句“你爸怎么了”的时候就开始酝酿了。

        凭什么你可以觉得八年的失联都不算什么?

        谁允许你还像之前那样跟我说话?

        凭什么你想打电话就打电话?

        凭什么这会儿又不打电话了,只有干巴巴的命令式的文字?

        凭什么一切,永远,都是你来带节奏?

        凭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鼠标的,总之罗放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手里的东西已经换成了铅笔,正沙沙沙地在草稿纸上涂鸦着。

        纸面上是一个半身轮廓的背影,身披铠甲,头戴银盔。

        罗放在上面又添了几笔,画出了一个脑内小剧场——

        骑士挺着他笔直的脊背,昂着他优雅的头颅,骑上马践踏了别人堆砌起来的城池堡垒,身后哀嚎遍野,而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

        罗放没好气地看着,在骑士脑门后面画了个小王八,然后还是觉得不解气,又在头盔上画了根天线,上面带小圆圈的那种。

        瞧着全新出炉的“天线宝宝”,罗放噗嗤乐了。

        语音电话响起的瞬间,罗放一个炸毛,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他连滚带爬地去床上抓过手机,盯着上面的“帆导”两个字,半天才按了接听。

        “喂。”

        “你怎么没告诉你爸病了啊?你是因为这个走的吧?”帆导是一副成熟中年男子的嗓音,带着点台湾腔,听着挺暖的。“要不你的任务我交给别人吧。”

        “别啊。”罗放伸了个懒腰,把屁股下的转椅挤得嘎嘎响。“我能完成,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那要不这样,你给我个地址,我明天过去。”

        “你过来干吗?”罗放笑道。

        “怕你自己忙不过来,怕你太辛苦,怕你心里难受。”

        罗放挠了挠鼻尖。

        “别了吧,我……我不……这段时间我想静静。”

        对面笑了笑,很善解人意的那种笑。

        “好,我不给你压力。但你也别客气,不管你答不答应,现在咱们起码是朋友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罗放也跟着笑了。“嗯好,谢啦。”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罗放一边说,一边拿着笔,无意识地在天线宝宝上面划拉着。等到通话结束,天线宝宝已经变成了盘丝大仙。

        罗放揉了揉眉心,把这张纸狠狠揉皱,扔进了垃圾桶里。

        s医科大学的实验楼每到了晚上就自带恐怖片质感,主要是因为三层走廊有盏灯总是忽明忽暗地闪烁,据说是某个智障学长为了吓唬低年级学妹专门搞的。学校大概觉得这是小场面,只要灯泡不罢工就没必要换,于是就一直这么闪着,简直要变成了所有学长吓唬学妹的打卡圣地。要是站在实验楼一层向上仰望,鼻尖还会萦绕着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效果堪称一流。

        徐歌常驻的实验室就在三层,闪灵走廊的对面,不过他今天倒是没在三楼,而是去四层那间博士实验室忙了一晚上。

        徐歌洗完了手,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左右晃了晃僵硬的脖子。

        “辛苦啦。”站在门边的学姐胡笑扬声说道,“有你在果然事半功倍啊。”

        “不辛苦,我这是贿赂。”徐歌不再晃脖子,扶了扶眼镜,笑了笑。

        “哈哈哈,别扯了,我那就是举手之劳。”胡笑的笑声很爽朗。

        徐歌背上双肩包,和胡笑夹在几个离开实验室的同学中间向外走。

        “学姐,你这可就是凡尔赛了啊,你导师那么多学生,可没几个人请得动,还是去外地手术。到你这儿就成了举手之劳了。”

        “哈哈哈,行了别贫了。你要是真想贿赂就去贿赂我导师吧,帮他做做课题研究什么的,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没问题。”

        正说着,胡笑的手机震了几下,她一边笑一边打字。

        “说啥来啥。时间排好了,我导师只有周六有空,那边能配合吗?”

        “能。”

        胡笑收了手机,斜眼看徐歌。

        “能让咱们徐大才子这么上心,老实交代,这病人不一般吧?”

        一行人经过三楼山灵走廊的时候,照例有人学着惊悚片的音效鬼叫了几声,换来一阵哄笑,徐歌借着这笑声也打了个岔,没多说什么。

        一直走到了户外,几个人都狠狠吸了一大口夜色中的清冷空气,伸了伸懒腰。

        有人提议道:“有人吃宵夜吗?北门烤串。”

        “我我我!!”

        “胡笑去吗?”

        “人家男朋友这会儿肯定已经在东门等着了,谁跟你去蹲路边摊啊?”

        “切。徐歌去不去?”

        “人家怎么可能……”

        “我也去。”

        徐歌赶忙说道。

        换了平时,他是不会参加这种路边摊活动的,倒不是不合群,就是无法从中获得别人那种快乐。在喝着啤酒撸着串的放松气氛里,似乎所有人都能喷着唾沫星子把自己那些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糟心事儿拿来晒一晒,在一通七嘴八舌的胡侃乱侃里得到些释放,但他不能。

        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糟心事,真正的糟心事根本说不出来。喝了一肚子凉啤酒,回到家只觉得更凉。所以每次这种以互相掏心窝子为走向的聚餐他都敬而远之。

        不过今天不同,今天他不太敢自己回家待着,有点害怕静下来。

        夜宵团队跟胡笑道别分开,徐歌跟着几个人缓步走着,掏出手机想赶紧跟罗放说一声,专家定了,时间也定了。可是就在他打完一串字之后,整个人忽然卡顿起来。

        腿还在动着,耳边也能听到几个同学的笑声,鼻尖被夜风吹得挺凉的。一切知觉都在,但就像脑袋里所有毛细血管的止血钳忽然全都松开,今天发生的一切,到了这时候才全部奔涌着在脑海里冲撞,带来一阵阵酸麻胀痛。

        罗放跟他联系了。

        在八年零两个月之后。

        罗放。真的是罗放。那个说了“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的罗放。

        然后呢?

        然后呢……

        太阳穴跳了两下,徐歌盯着手机上自己打出的字,唰唰全删了,然后又看着罗放发来的“谢谢”。官方而客套。

        自己设想过无数次的“如果”呢?

        八年来徐歌的确设想过太多次“如果罗放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中”的剧情,脑补过太多的预案,但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忽然闪现。这个时候的他,就像是纸上谈兵地苦练了好多年打地鼠技术,结果刚一站定就有一只钻了出来,倒是把他吓得一愣,连大锤都忘了举起来。

        可是这游戏不容他愣神,地鼠是会消失的。或许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徐歌猛地抬了头。

        “你们先过去,我有点事。”

        他扔下这么句话,然后就转回头向东门的方向飞奔。

        几个人都愣了,面面相觑。

        “卧槽,他是去追胡笑了吧?”

        另一个人脑中灯泡一亮,“卧槽,他不是在追胡笑吧?”

        “想什么呢你?他俩要能成早成了。”

        徐歌的确是去追胡笑的,一边跑,一边吼了两声“学姐”,终于在胡笑跟男朋友汇合之前拦住了她。

        胡笑眼睛瞪得像铜铃。

        “学姐。”徐歌喘着气,“明天我再来帮你做一天实验吧。”

        “为……为啥?”

        “贿赂加倍,感谢你周六把车借给我。”

        铜铃里闪出两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你什么时候跟我借车了?”

        “现在。”

        “啊?……”

        徐歌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我送你导师过去手术。”

        一切都安排妥帖之后,徐歌掏出手机,给罗放发了条消息——

        “专家约好了,这个周六下午到,你跟医院那边协调一下时间吧。”

        罗放秒回:“需要去接吗?”

        徐歌也秒回:“不用,有专人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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