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莱茵之塔

穿越到莫达纳大陆的第一个夜晚，安穆夏以为自己会兴奋得睡不着。然而事实刚好相反，她一挨上绵软如云朵的枕头，大脑就变得迟钝了起来。

        格洛丽亚看着少女上一秒还强打精神想要问她些什么，下一秒呼吸就变得绵长缓和，睡得不省人事。格洛丽亚不禁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安穆夏，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起来热情大胆，进退却有分寸，还有些随机应变的小聪明。好奇心强，好胜心却弱，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与亲近。毫无疑问，安穆夏与格洛丽亚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但是很奇妙的，格洛丽亚并不讨厌她。

        在一片没有边界的意识空间里，她能看见安穆夏的精神体是一团时明时灭的光球，静静地悬浮在她对面，而她自己也是如此形态。两个光球彼此独立，泾渭分明，却并非无法接触。白天互相作自我介绍时，安穆夏对她说，穆夏这个名字是取自她最喜欢的一位艺术家。格洛丽亚伸出一道触手状的光丝，轻轻探入安穆夏的精神体，关于艺术家“穆夏”的信息便纷至沓来，其中包含了太多格洛丽亚从未听说也理解困难的词汇。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真正相信了此时进驻她身体的，是货真价实的来自异世界的灵魂。

        对于异世界的存在，她倒是接受良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时空中本就包含着无限变化，只是大多数时候都缺少能够感知的途径，才会错觉周围的一切就是唯一。

        格洛丽亚学到的最宝贵的教训，就是不要小看任何事物。任何。

        黎明来临，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今天，是莱茵学院的毕业仪式。格洛丽亚也将在仪式结束之后，褪去莱茵学院学生的身份。

        安穆夏沿着贤者塔的阶梯拾级而上，前往塔顶的校长室，沿路墙壁上悬挂着各地学院中曾经做出过杰出贡献的教育人士。战争结束之后，硝烟从陆地上散去，休养与躬耕的岁月到来。以开蒙明智为己任的莫莱斯家族也重新派出成员去各地游历，选择合适的地址设立莱茵学院。安穆夏循着螺旋上升的通道细细观赏每一幅胸像，玛吉·贝尔·莫莱斯，《基础魔法讲义》编纂者、著作有《魔法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等……菲尔丁·莫莱斯·鲁珀特，《莫达纳方言词典》编纂者，开创通识课程……丘奇·莫莱斯，艾舍领、盐沼地莱茵学院创建者，著作有《混沌力》。最上面，最显眼的一幅，维欧里·莫莱斯，第二任金盏花公爵，陨星城莱茵学院的创建者，第一任校长，“征伐王”特赐枢密院议事席。

        莫莱斯作为整个大陆最古老的家族，曾以公国的身份统治达伊坎列里山脉以东的区域。他们是非常反感流血厮杀的家族，知识，莫莱斯一族只看重这个。他们发掘知识，守护知识，传播知识，大多数族人终其一生隐居于拉罕山谷的金盏花庄园，潜心研究与著书立说。莫莱斯家族成员大多品德高尚，心性纯朴，在整个大陆都享有良好的口碑，他们敬畏天地、海洋和一切生命，然而战争时期，克拉特元帅奉命陈军山谷入口，却遭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

        没人预料到，一向厌恶杀戮的莫莱斯公国在面对“无匹之矛”时能爆发出那么惊人的勇气和毅力，甚至连元帅本人都措手不及。克拉特·格林不愿造下无谓的杀戮，刻意拖延使战局僵持，他本人则单枪匹马进入山谷，请求与当时的莫莱斯大公谈判。

        没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征伐王”赶到的时候，大公和元帅都屈膝在他面前跪下，大公下跪是表示臣服，而元帅下跪，则是向王求娶大公的女儿。在那之后，莫莱斯家族也经常与萨瑟兰家族进行通婚，格洛丽亚的父母就是如此。

        “格洛丽亚，我的孩子。”老人苍老如树枝的手抚摸在安穆夏颅顶，“你父亲也曾这样来向我告别，现在轮到你了。”

        “校长大人。”安穆夏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老人坐回扶手椅，任由身后站立的中年男人将厚实的毛毯盖在他膝上，两人都穿着黑色的校园制服，领口绣着银白的日芒星图案。房间不大，却被书架堆满，其上除了摆放书籍之外，还有各种标本和稀见的魔法材料。

        “小阿尔经常对我提起你，你长成了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萨瑟兰卿应当会为你骄傲的。”

        安穆夏抬头，视线和中年男人对上，她弯了弯眼睛，上前两步在老人扶手椅一侧盘腿坐下。老人微微一愣，随即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慈爱。

        “你的母亲也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可是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父母了，”安穆夏垂下眼睛，“万一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怎么会不喜欢你？”中年男人终于开口，嗓音低沉而有威仪。“不喜欢你，就回来陨星城，找舅舅和祖父。”

        “谢谢院长大人。”安穆夏仰起小脸，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从前的格洛丽亚对于家族似乎十分淡漠，就算面对身边这两个唯一有血脉关系的亲人也一派恭敬疏离，看起来还不如与翡翠宫的人亲近。中年男人没被她这么笑过，一时半会儿有些难以接受，脸都憋黑了，索性扭过头去不看她。

        格洛丽亚长得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个萨瑟兰。老人并不能从她身上找到女儿薇安的影子，但是这不妨碍他对少女的喜爱。

        “小阿尔说的没错，学院外的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特别是你决定回去继承爵位，翡翠宫和南郡，你两边都讨不到好处。托马斯虽然……但你的母亲已经回到了金盏花庄园，走投无路的时候，莫莱斯家族永远是你的依靠。”

        “我做了一个梦……”老人顿了顿，进入了这次会面的正题。

        “托马斯走之前我也跟他提过，他没放在心上，现在你要走，我又梦到了，这实在不能不引起重视。”

        “您梦见了什么？”安穆夏安抚地握住了老人的手。

        “血红色的鬣狗龇着獠牙，扑不灭的火焰，一把匕首刺进你的胸膛，跟之前梦里杀死你父亲的是同一把。”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向枢密院提交了关于血色鬣狗的事，但是，我已经老了，格洛丽亚。”

        中年男人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我按照父亲的描述把匕首画了出来，你带在身上。”

        安穆夏接过，粗略扫了一眼，收进怀里。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实情。

        “我这次回去，其实没准备继承爵位。”

        “什么？”院长疑惑道。“你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我活着，我有很多种选择。”安穆夏很淡定地回答他。

        院长沉默了片刻，竟然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你倒是比你的混账父亲更有意思。”

        “别的选择并不会更容易，你要考虑清楚。”他意有所指道。

        “多谢舅舅提醒，”安穆夏耸了耸肩，无辜道：“所以还是希望舅舅能给我些提示，哪些选择相对来说更容易一点？”

        不知不觉中，老人已经昏睡过去。中年男人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到旁边的寝室休息，再返回校长室，让安穆夏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他还泡了壶茶，摆明了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老人不在，男人明显放松了些，打量了安穆夏好几眼。

        “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不想参政，所以不会当执匕人，我也不想进入军队，所以大概率也不能继承爵位。”安穆夏眨眨眼，纠结道。

        “我就想自由一点，到处走走，不行吗？”

        “你想当游侠？”男人大为吃惊。

        岂料少女皱起眉，立刻否决了他的猜测：“可是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欸，咱们莫莱斯不都是爱好和平的吗？”

        这都在胡扯什么。男人一噎，下意识想驳斥，却见少女表情坦然，显然已经是一幅彻底背弃萨瑟兰的模样。

        “好吧，成为冒险者，或者加入商会，有很多办法可以活下去。之前听说你要回南郡，还以为你也终究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男人笑了笑，语气无奈，转而又有些幸灾乐祸。

        “真想亲眼看看你父亲听见你说这话时的表情啊。”

        安穆夏已经看出她这便宜舅舅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有些水火不容，但是根据格洛丽亚给她叙述的家庭背景，安穆夏又完全觉得可以理解。在接触过之后，她可以明显感受到祖父和舅舅两人对她不加掩饰的爱护与善意，这让她在将要离开的前提下生出了几分不舍。

        却也不得不离开。

        “我离开南郡之后，第一站就会去往金盏花庄园。”安穆夏忽然对院长说。

        男人诧异地侧头看了她一眼。安穆夏目光灼灼，依旧是以往那双讨人厌的、目空一切的绿眼睛，现在看起来好像又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新东西在里面。是因为要离别了吗？极其擅长学术研究的男人此刻却有些摸不准自己的感觉，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现在却一反常态地想要多说几句，毕竟谁知道这次分别之后，再相聚是什么时候。

        “陨星城的莱茵学院，就是按照金盏花庄园的模样建造的。”他开口道，像是随意抛出的一句闲谈。

        鬣狗是对王室的警告，意味着竞争者即将出现，看似安定的表象下潜藏着背叛的种子，三百年前“征伐王”还未燃起战火，莫莱斯的祖先就曾在梦中见过这种不祥之兽。院长想起了刚才父亲说的话，父亲已经无可抑制地衰老下去，而他也会步上他父亲的后尘，被困在这酷似故乡的囚牢里。贤者塔那么高，他每日背着父亲上塔，在历代家族成员的无声注视中缓缓登高。校长室里有一台望远镜，在极度晴朗的天气里，可以越过东部洼地，瞥见伊坎列里山脉的一角。他的父亲已经看不清了，他还能看清。

        “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安穆夏闻声抬头，院长却并没有看她，目光越过洞开的窗户不知道落在什么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如风，极不真切地飘来。

        “告诉她，我很高兴你比起萨瑟兰和王室，更像是一个没用的莫莱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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