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水底捞月

柳条垂在湖面上，激起点点涟漪。

        女子站在小舟之上，同来送行的人挥手道别。

        一对夫妇带着女童站在岸边：“袁姑娘，您一定要走吗？”

        “要不咱放弃皮影，做点别的营生吧？”

        女子坚定地摇摇头：“我可以背井离乡，但绝不能离开皮影。”

        小舟越飘越远，女子抱着人偶，轻轻唱起歌谣。

        然而下一秒忽然天昏地暗，狂风乍起，平静的湖面掀起漩涡。

        这样糟糕的天气没有人敢出门。

        一道闪电劈开暗空，烟烟被亮白的光刺得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只见小舟已经侧翻在湖里，她焦急地喊道：“不要。”

        “那就把你的魂留在这里，把她换出去吧。”

        四周一片黑暗，欢娱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我观察了好久好久，烟烟师妹，你的灵魂很纯净，这样的灵魂滋养出来的身体很适合她。我要给她重塑身体。”

        “她果然是袁姑娘。”烟烟冷静地望向黑暗的天空，“而你是她怀中的人偶，怪不得你这样白，白的没有一点活人气息，衣服也常常保持得很干净。”

        欢娱喃喃道：“这是她给我做的衣服，不可以弄脏。”

        烟烟继续推测：“灯影楼里的女子是你按照她的样子做出来的皮影？”

        “都怪我成妖得太晚，她的□□已经在湖水中泡得腐烂了，我只留下了她的灵魂，藏在生死道中。”

        话中无尽哀婉与内疚，隐隐中极具煽动与蛊惑。

        黑暗中，有人轻轻挽住烟烟的手腕。

        一个平静的声音叹了口气：“这世上最可怜，莫过于痴情儿。”

        原来竟是这样的故事。

        袁姑娘痴情于皮影，而欢娱痴情于袁姑娘。

        裴砚之想，这样的悲剧岂只一例？

        这天下的女子，有多少不能从心所欲，有多少只因自强，就会平白受他人口舌？

        只是斯人已逝，他理解欢娱的心情，但不能赞同他的做法。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手腕处冰凉的感觉，男子轻缓的呼吸，都让烟烟知道，裴砚之就在身边。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笼住她的手腕，力度极轻，似是怕她疼。

        烟烟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柔声唤道：“小师叔。”

        小师叔没有修为。不管待会发生什么，她都会保护好小师叔。

        “裴师叔？你怎么也会在这里。”欢娱的语气有几分谨慎，随后大概是想到裴砚之全无修为与普通人无异，不值得他担心，“说起来我倒要感谢书院对外门看管不严，让我轻而易举地就混进去了。”

        “你来书院，是为了灵草园里那株返魂树吧，”裴砚之说，“由它液汁制成的返生香是还魂的关键媒介。”

        “不错。裴师叔果然精通药理。”

        他费尽心思地哄好园门口那两株花，就是为了晚上偷偷潜进去取返魂树汁。

        欢娱下定决心：“对不起了烟烟师妹，我曾见到你在赤焰凤脚下毫不犹豫地救了何蓉蓉，今天你便帮我救一下阿袁吧。我知道你会愿意的。”

        “虽然我能理解你的苦衷，”烟烟摇摇头，“但老实说，我不是很愿意。”

        “你今日要为袁姑娘换上我的身体，等几十年后我老了，你是否又要寻找新的女子身躯，无穷无尽地替代下去，为袁姑娘留住生命与年轻？”

        “你将残害多少女子，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然而欢娱早就听不进去了。

        他狰狞着，不知唤了什么咒术。一片黑暗之中霎时响起汹涌波涛声，就像回到了阿袁死的那一夜。

        阵雨来袭，小舟起伏颠簸，阿袁紧紧抱着人偶，“没关系的，天气马上就会变好的。”

        烟烟听着耳边的水声，突然想起欢娱曾经求得那只签：水底捞月。

        她叹了口气，反手扣住裴砚之的手指。

        小师叔的掌心冰冷，像藏了一瓣雪花。

        十指紧贴。

        空气中回荡着欢娱疯狂的声音：“阿袁，我来了，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心脏在狂跳。

        裴砚之的手指下意识捏紧，紧接着如临大敌般想往回缩，被烟烟更紧地握住。

        她不由分说道：“抓紧我，小师叔。”

        紧接着，少女的发丝飞扬，她清亮的声音划破黑暗，划破水声。

        “破！”

        裴砚之掌心里的雪花化了。

        他第一次被人坚定地护在身后。

        如久处黑夜，乍现天光；水中浮萍，得遇归港。

        这种幻境对烟烟来说实在无足轻重。她轻而易举地就将裴砚之带了出来，顺便将在外守境的欢娱震飞几丈远。

        “怎会如此？”欢娱吐了一口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师妹，你到底是什么人？”

        烟烟没回答这个问题，她问道：“欢娱师兄，你还记得刘先生和那只赤焰凤吗，当时你说，这世上总有人以为喜欢，便是占为己有。”

        欢娱倒在地上，抹了一把嘴角：“那又如何？”

        烟烟向前一步，继续一字一句道：

        “我听徐师姐说，彭阳县曾遭血洗，想必是你的手笔。”

        “你将袁姑娘的魂魄锁在生死道，千方百计为她找来身躯。”

        “但你有没有问过，袁姑娘是怎么想的？”

        “她会同意的，”欢娱站起来，身后升腾起妖气，“她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不是的。”

        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她被困在生死道好多年，终于被烟烟带了出来。

        袁姑娘的魂魄干净纯洁，她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欢娱泪落千行。

        她走上前，捧着欢娱的下巴，就像从前无数次抚摸着自己的人偶一样：“原来你这个孩子，叫欢娱。”

        她想起元宵之夜，彩灯满街，儿童欢笑，她抱着人偶坐在窗前，结束了一夜的皮影表演，开心说道：“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姐姐，我恨他们，是他们散布谣言让你不得不离开，”欢娱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掉，“如果你不离开，就不会赶上暴风雨，你就不会死。”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

        “姐姐，我会让你活过来，你可以继续表演皮影戏。欢娱喜欢听你唱歌，喜欢看你排练。”

        女子依然笑着摇摇头。

        裴砚之和烟烟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

        ……

        欢娱沉默许久。

        他看着她，就像很久以前，他作为人偶，默默地看着她。

        终于，他轻轻开口：“姐姐，你要走了对吗？”

        “嗯。”女子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不变，“欢娱，皮影人应该是给人带去快乐的。”

        “姐姐——”

        欢娱奋力将妖气聚合，全部倾注到女子的身上，却无法阻止女子魂魄消散的速度。

        “孩子我累了，不要把我再困在那里了。”

        欢娱一怔，反手将妖气聚拢在自己身上，速度之快，一瞬之间，火光四起，火苗灼热。

        他在自焚妖丹。

        裴砚之微睁大眼睛，但已然无法阻止，他一把将烟烟拉到身后。

        火光映衬着他脸庞上的惋惜。

        烟烟心想小师叔身子柔弱，应该她站在小师叔前面才对。

        她刚想动，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变成轻盈盈，接着周围的一切在眼前不断地放大。

        等等……

        她好像变成了人偶？

        木道中，徐观梅的发簪不断发着亮光，一闪一闪的，一如她此刻心脏跳动的频率。

        阿姐……真的不在了？

        她蹲下身子，抚摸着眼前的墓碑，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阿姐的名字。

        阿姐，阿姐只是失踪了，怎么会有墓碑呢？

        徐观梅惨笑了一声。

        开玩笑，里面的人绝不是阿姐。

        一种名为血缘的直觉让她很心慌。

        她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将梅花发簪取下，乌黑如云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带着些永不回头的决心。

        躲在后面的何满探出头，想起徐观梅在湖里拉自己上去时，他眼里装满了她的背影，她的秀发在水中飘逸，跟现在的景象是多么的相似。

        他常常会想起湖里的那一个夜晚，她是那样的坚定，坚定地朝他伸出手，坚定地要他活下去。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注意到徐观梅了，她就像一株柔韧但执着生长的梅花，不顾别人的流言蜚语，朝着她既定的想法去做。

        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这样想着，何满继续美滋滋地欣赏着徐观梅的背影，见她将发簪取在手心，然后，发簪断成两段，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再然后，徐观梅像失去支撑一般，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

        何满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冲出去：“师姐~~”

        “阿姐不在了，阿姐真的不在了。”

        徐观梅坐在地上喃喃道。

        木道里暖风拂面，绿草葱茏，水珠顺着叶片向下滑动，倒映出徐观梅苍白的脸色。

        她坐在草地上，伸手摸到嫩绿的草叶，正愣神中，一个高个的女孩蹲在她面前，笑道：“梅梅，快起来呀。起来一起玩啊。”

        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犹犹豫豫地不敢迈出步伐。

        高个的女孩伸出手，眼角弯弯，“梅梅，叫阿姐。”

        冬日还没彻底过去，道旁的梅花开得正好，高个的女孩折下一根梅枝，插在梅梅的发丝中。

        突然，一只巨大的凶兽从后面冲撞而来，踩踏楼屋，吞噬人群，转瞬间毁灭了整个城镇。

        鲜血从高个子女孩的额头上淌下来，她却伸手环抱住怀里的小女孩，“梅梅别怕，阿姐会保护你。”

        一个路过的道士救了他们，道士对阿姐说要想找他的话，去万卷书院。

        阿姐带着梅梅千里迢迢去投奔舅舅，但舅妈说家里只能养活一个。

        阿姐把梅梅留了下来，只身赶去了万卷山。

        “梅梅，好好长大，等阿姐回来。”

        “阿姐，我有好好长大。”徐观梅摸着墓碑上的字，慢慢说：“你以前总给我写信，后来我再也没有收到信。我就来书院找你，打听到你在一天夜里失踪了。”

        她一直相信阿姐只是失踪了，她可以找到阿姐，带阿姐回家。

        她想尽办法进到内门，就为了去资料馆查阿姐的记录。没想到……

        徐观梅趴在墓碑上，手中攥着断成两截的发簪，扎得满手是血。

        “师姐，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何满的声音。

        师姐好像不对劲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想去拍徐观梅的肩膀。

        “别过来，”趴在墓碑上的人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怎么会呢？”何满一脸担心仍装作轻松地调侃，“我站在你身后呢。师姐你还可以往后走。”

        徐观梅顿了顿：“……何满，你不明白吗？我接近你都只是计划，只是我想进入内门的计划。”

        “那天在湖里呢，你救我，那也是计划的一环吗？”

        何满往前走两步，“只要你说是，我就永远不会再缠着你。”

        “是。”

        “你骗人。”

        何满蹲到她身边，看清女子的脸后，瞬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师姐，你别哭啊。”

        他从没想过徐观梅会哭，那样坚定柔韧的徐观梅也会哭。

        她哭得很安静，一言不发，只有两行泪水默默地从脸颊淌下来。

        何满安静地陪着她。

        他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心想，这应该是对师姐很重要的名字吧。

        泪眼朦胧中，徐观梅目不转睛地看向手中的梅花簪。

        对，她还不能放弃。

        她要查出来，阿姐是怎么死的。

        徐观梅经常会做一场梦，梦里阿姐是被一团黑雾杀死的。那团黑雾的角落，站着一个惊慌瘦弱的男孩。

        那个男孩有些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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