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二十四岁（9）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人闻讯前来探望，反正千鹤也闲着无聊，很乐意与故人多聊几句，就是要一直假装不记得他们的样子，这一点有些麻烦。

        与谢野晶子探病的频率仅次于中岛敦，织田作也来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正巧碰见了代表特务科前来问候的安吾那场面多少有点尴尬。

        所幸他们只是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千鹤想，他们现在已经没有立场和利益上的冲突了。虽然过去的事依然存在，但织田作是天然属性，安吾又是文职，不太可能会有火药味，何况还是在病房里。

        “两位，想要什么口味的咖啡？”

        为了打破沉寂的气氛，她只要硬着头皮开口，顺便庆幸太宰治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我去买吧。”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了一眼又坐了回去。

        千鹤汗颜，还不如让她自己去买。

        要说往医院跑得最勤的，那就要数中岛敦了。他几乎每天都会在病房里待一阵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成长，少年做什么都很有表现欲，这一点倒是让千鹤蛮欣慰的。

        看样子比以前更加自信开朗了呢。

        中岛敦还给千鹤削苹果，果皮从头到尾都没断，千鹤很捧场地夸他刀功厉害。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红着脸傻笑起来，看着千鹤把自己削成小块的苹果一点点吃掉，眼睛里的幸福快要化成一汪水了。

        他向千鹤讲述这四年发生的大事小事，比如太宰先生和织田先生洗白期间成为搭档一起完成任务，他跟随织田先生继续锻炼自己的异能，后来又追随两个前辈先后加入了武装侦探社。

        他想，虽然千鹤姐不记得了，但只要自己多说一点，说不定会有积极的效果。

        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如控制「月下兽」了，大半年前还靠自己的能力救下了镜花的父母，现在就算面对横滨的黑恶势力也不再害怕了。他还记得诊所那次救援活动，他知道自己拥有力量，而这份力量可以帮助他保护需要自己保护的人们。

        这一点让他从心里接受了白虎，所以才能够在横滨陷入危机时那么快反应过来。

        千鹤温柔地注视着曾经卑微怯懦的少年，能够听到他成长过程里的故事，哪怕只是一点琐事，也让她有种身临其境的亲切感。没有能够参与其中，她偶尔想起，也会感到隐约的遗憾。

        中岛敦却不这么想：“这一切都是从遇到千鹤姐开始的，是你把我带到阳光之下，是你教会我如何控制体内的白虎啊。一直以来，非常感激千鹤姐的照顾，真的真的很感谢，不止是心里这么想，今后也想要把这份心意传达给你。”

        少年的眼眸里透着过分真挚的孺慕之情，支撑着双手前倾身子，神情明朗又无辜，直击千鹤的心脏，被说得不知所措起来。

        “忽然说这个做什么啊……”她错开视线顿了一两秒，又笑着转眼看他，“那么，小敦不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一下吗？”

        中岛敦的笑容放大了些许，黏糊糊地挂到千鹤脖子上去，很放得开地主动撒娇。反正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也不会感到羞耻或者拘束，倒不如说，现在他反倒更容易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哪怕千鹤对他而言有太多神秘，时隔四年她却依旧是他全身心信任和依赖着的家人，他真心实意地感激她的帮助和教导，感激关于她的一切。

        “千鹤姐，”敦微红着脸颊笑道，“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千鹤在敦看不到的地方怔了一下，垂眸加深了这个拥抱。

        “我也是，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呐，我说小敦，假如有一天我对你做出糟糕的事情……”

        “千鹤姐，你在说什么啊？”中岛敦困惑不解地反问，“你会伤害我吗？”

        千鹤没有回答，那或许比伤害还要糟糕。如果她没有收养敦，那么到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自己的计划，但她没能做到放任这孩子回到孤儿院去，所以才会在这里无意义的纠结。

        “不知道，也许会呢？”

        敦趴在病床边缘，想也想不出所以然，因为他从未产生过对方会伤害自己的想法。

        “我相信千鹤姐，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就算对我做了糟糕的事……只要解释清楚，就没关系吧？但是，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呢？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姐姐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

        千鹤和敦对视了几秒，无奈地顺了顺他凌乱的刘海，恨铁不成钢道：“我们小敦这么善良，以后被拐走了还要帮人数钱可怎么办啊？”

        中岛敦苦笑不已，自己应该也没有这么傻白甜吧？

        还有到底是哪里需要帮助，本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可却就这么被轻易地揭过去，好像是什么避讳的话题，无法对现在的他谈起似的。假如……都说是假如了，那就是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吧。

        中岛敦也没有太纠结这件事情，又神采奕奕地问：“对了，千鹤姐今天可以申请出院了吧？之后要回家住吗？”

        他所说的“家”，当然就是过去千鹤用来安置和照顾他的安全屋。即便到了今天，敦依然不清楚千鹤的身份，所以也不知道她在横滨究竟有多少房产。

        不过就算房子再多，家也只有一个。

        “现在是我一个人住，每个周末镜花学校放假以后也会过来玩，织田先生和太宰先生会在任务结束后来。他们都是千鹤姐以前认识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太宰先生他……啊，没什么没什么！”

        敦差点说漏嘴，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太宰治迟迟不来探望，到现在都是回避的态度。

        “这样啊，小敦也希望我见见大家，对吗？”

        敦用力点了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千鹤，然后在对方同意之后露出了极为开心的笑容。

        千鹤跟着中岛敦回家了。

        敦本来想久违地给千鹤做一顿茶泡饭，不料千鹤沿途一时兴起买了一大堆看着就不好对付的罕见食材，生活简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好打电话向织田作求助。

        织田作不愧是被盖章为好导师的居家好男人，敦在处理不了的问题上很依赖他，当然求助太宰也可以，但敦还没有弄清楚他的想法。再说，敦也不太放心太宰烹饪的食物，万一混进奇奇怪怪的东西，千鹤吃了恐怕会出事。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也许是电话里没有问清楚，也许是太宰治有了想法。织田作上门帮忙的时候，太宰治从他背后一个闪现出现在了门内，把在屋里帮忙收拾房间的敦惊呆了。

        千鹤抬头看清来者，眯眼一笑：“你好啊，路人先生。”

        “欸？原来之前见过面吗？”敦后知后觉地叫道。

        厨房里，中岛敦不放心地趴在门缝边，观察着坐在客厅里喝茶的两人。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千鹤有所察觉地看了过来，吓得他赶忙背贴墙壁站好，气馁地松了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心。”敦难掩担忧道，“总觉得千鹤姐和太宰先生之间怪怪的，如果之前他们见过面，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呢？”

        织田作没有立刻回答，把洗好的菜放在砧板上，动作娴熟地开始切菜。

        敦也走了过来，开始帮忙清理食材。

        “这种时候，就让他们独处一会儿吧。”

        千鹤自己都没想到，再次见到太宰是这么轻易的事情，果然把织田先生叫来是正确的选择。被条野押回去后她也想了很多，伪装失忆是为了不让费奥多尔看出自己的计划败露，好降低他和神威的防备心，以此取得常态下几乎无法达到的信任值。

        但是，这个对策并不是针对侦探社或者黑手党设计的，只是和太宰治坦白的话也不会有多大问题。为了修复关系，一直假装陌生人是行不通的，现在需要一个开诚布公的机会。

        “太宰先生，我听小敦说过我们是什么关系，就算我离开横滨四年都没有回来，也应该比陌生人要强一点吧？”

        千鹤捧着茶杯，低头组织语言，不管发生了什么，先打感情牌是不会错的。

        “我想，我们似乎还没有分手。”

        不管太宰是承认和置气否定她的说法，下面都可以进一步暗示，这样一来整个对话流程就模拟好了。小敦那边还没有放弃关注，目前来看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太宰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千鹤心说。

        “的确是这么回事。”青年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回答。

        很好，那么接下来……千鹤准备像计划中那样，把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说出来。

        “不过，其实我并没有……”太宰治语气平缓地继续说，“把那当做一段认真的感情。”

        有那么一瞬间，千鹤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她手中的茶杯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毫无风度可言地从底盘上滑过去，残留的液体差点溅到脚下的地毯上。

        将近一百多个版本的腹稿被撕得粉碎。

        对白不宜停顿太久，千鹤觉得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她只是安静地窝在单人沙发里面，死死盯着手中的半盏茶。她不敢去看太宰治此刻是什么表情，想了一下，决定先喝口水压压惊。

        她机械地吞下嘴里苦涩的液体，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吗，那么我很庆幸哦。”

        千鹤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失去了相关的记忆，可以直接重新来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太宰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吗？”

        “很准确的用词哦，千鹤小姐——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这样的。从未拥有，所以也不必担心失去什么。”太宰治轻快地笑了起来，对她的言语大加赞赏。

        “不过也很难说呢，因为在骸塞再次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受到穿过四肢百骸的电流，最终聚集在我的胸膛里。‘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就告诉自己，这一刻的心是为你而跳动的。直到现在，它依然在为你跳动，虽然刚才稍微停了几秒……我想头脑可能会遗失珍贵的记忆，身体却能记住更多、更久，所以我在那时候吻了你。我可以亲吻你的面颊，或者手背，但我只想吻在你的唇上。”

        千鹤自白的时候低着头，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好像这些情话是对茶杯说的。

        太宰治就像茶杯一样，不说也不动，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似乎在看着房间的某个地方，眼里却没有聚焦。

        “我以为是我们共同完成了那个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让我误以为你对我有意。所以我想要试试看，如果你愿意和我约会的话，我会产能生更难忘的感觉，会比那时候更强烈，也可能更美妙。但是我猜我大概弄错了自己的定位，不管我们曾经的关系究竟怎么样，我也不该强求你的回应，哪怕从朋友做起……”

        太宰治紧紧抿住薄唇，脸上飞快划过一抹与镇静没有丝毫关系的神色，他几乎是立刻选择揭穿对方。

        “我是不会拒绝任何女性的请求的，包括你对「人间失格」的索求，我也满足了你。千鹤小姐，从始至终这些都是你的算计，这才是真相啊。”

        千鹤无言以对，太宰治说得没错，想要创造奇点空间，「高歌的亡灵」「龙彦之间」「人间失格」三者缺一不可。就算是那个吻，也是为了在作战中顺利杀死涩泽龙彦而已。

        她现在开始谈感情，确实显得极其可笑。

        “都说你是温和亲切得就算捅人一刀也不会得罪他的人，这句话很熟悉吧？涩泽在你手里栽了两次至今下落不明，就连魔人也曾经差点淹没在你策划的爆炸案中。小姐，你还真是可怕啊。”太宰治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但、但是……”

        “啊，这种场合是不是不该说这种话呢？”太宰治立马换上了爽朗无辜的笑容，“今天可是保护了横滨的千鹤小姐出院的好日子，话说晚餐还没有准备好吗？我已经快要饿死了！”

        千鹤一个没注意，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她就知道，自己做了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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