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二十一（1）

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一生当中唯一一次，她完全失去意识。

        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生命、记忆、情感……赌上全部来换取逃离漩涡的机会。纵然没有经历过欧洲的牢狱之灾，她也明白这将是更为凶险的一场游戏，未来将要面对的敌人可能是过去遇到过的全部集合，稍有差池就会全盘皆输。所以太宰治听说了千鹤的计划之后才会那么明确地反对，他明明是很清楚她的决心和能力的。

        但是唐泽千鹤不会输。她就是知道。

        意识慢慢回笼，千鹤在短暂的空白中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军区病房布置，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天。

        “……”

        头好疼。

        她下意识去触摸自己的后脑，那里裹着一圈圈绷带，略微粗糙的手感同样让她感到很熟悉。隐隐的痛觉正是从绷带下传来的，似乎在此之前遭到了一次猛烈的重击，让她与死神擦肩而过。

        “先别动，唐泽小姐，您的伤口还在观察期。”守候在一旁的护士发觉了动静，连忙起身上前，用温柔恭敬的语气问候她，“您现在感觉如何，有什么需要吗？”

        千鹤打量了一眼那位上了年纪看起来经验丰富的护士，从她身上获取足够多的信息，然后看进她的眼中。

        “不太好。我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请帮我联系您能找到的、所有认识我并且方便来探望我的人。”

        护士离开以后，千鹤把脸埋进了柔软蓬松的枕头，很显然她在这里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顾，连被褥和病服都十分整洁干净。

        疲倦像潮水一样淹没她，而后又慢慢褪去，她整理着脑海中的思绪，试图把那些仿佛被重击打碎的记忆重新归位，只有这样她才算完整。但是和刚醒来时一样，总有拼凑不起来的地方，并且不是模糊的淡忘，而是彻底的断层，这些断层把她的整个记忆宫殿都搅得乱七八糟。

        很奇怪，就好像记忆被人动了手脚一样。她微微皱起眉头，可现在暂时还无法得出有效的结论，只好指望认识她的人看能不能帮上忙。身处军区的医疗机构，千鹤不相信自己会是无牵无挂自由身。

        护士很快就找到了人，对方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眼神如雄狮般充满侵略性和压迫感，但在目光触及到她的那一刻，就飞快柔软起来，最后化作爽朗快意的笑容，挂在他正直可靠的脸庞上。

        这个人自称名叫福地樱痴，曾经是她父亲的战友，目前也在军警部队中任职。

        福地樱痴。

        千鹤咀嚼这个名字，和记忆里完全对得上，看来问题并不是出在他身上。她淡然抬起眼睛，用审视的态度观察对方。

        福地樱痴极富人格魅力，只需要一个笑容，就迷住了他身旁随行的护士，如同被英雄高涨的情绪感染到的民众。他看上去如此值得信赖，不管是私人感情，还是职阶威望，似乎都在明示这个人没有任何利用她的理由。

        千鹤对福地樱痴点了点头，算是感谢他的帮助和关怀，毕竟是一听说她苏醒的消息就赶过来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很重视她。

        而且，他一定知道很多事，她要设法让他知无不言。

        和失去一部分记忆的唐泽千鹤谈了一会儿后，福地樱痴就离开了，病房外，他的部下正在等他。

        “队长，那位小姐的情况怎么样？”双目紧闭的盲人问道。

        “她刚醒来，正忍受记忆混乱的痛苦，虽然竭力试图摆脱这个处境，但我无法帮助她太多。”福地看上去并不高兴。

        “这可真是不幸的遭遇。”纹面的黑发男子面无表情地说，实际上他是真心实意地在表达同情。

        “能从无意识的状态中醒来，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啦！这都要感谢队长好心伸出援手，救旧友的孤女于黑暗压迫之下，才能等到云开雾散的今天啊！”

        红发幼女说着，眼里就直冒桃心，双手交握在胸前，冲着福地犯起花痴。

        “说是云开雾散为时过早了吧。”

        “队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福地樱痴没有立刻回答，他捻着胡须，抬头仰望着被阴霾遮蔽的天空。

        是啊，什么时候才能云开雾散呢？

        按照医生的建议，千鹤乖乖待在病房里静养，所做的最劳神的事情也不过是翻翻床头的几本读物。她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福地樱痴已经把她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她的记忆也完全对得上——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出身的普通人，有一位已经过世的军警父亲，在机缘巧合下觉醒了异能。

        她也曾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也曾流落到都市的街头，也曾见识过里世界最为黑暗龌龊的交易，也曾与超越者级别的异国异能者对峙……这是唐泽千鹤的人生。

        可是其余的呢——

        她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师，拥有了得的画技却出不了名，因重度抑郁选择自杀？

        她是横滨最好的调酒师，结果在□□火拼中意外丧生？

        她是五星级餐厅的首席厨师，却因某位高管食用自己亲自烹调的食物后死亡，惨遭拥护者们报复性的虐杀和抛尸？

        她是擂钵街挣扎生存的孤儿，在暗巷中遭遇白衣死神的毒手，死去尸体还要用于栽赃和离间？

        她是法国派出调查某样异能武器的间谍……不，不对，这些都是她的人生吗？

        有时是青年，有时是老人，有时甚至还是比她现在还要小的少男少女。这些人生并不属于她，可它们都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如此真实而痛苦地悲鸣着，刻入她脆弱的神经。

        这些分支一样的人生最后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亡。或者绝望，或者依旧怀抱着活下去的最后幻想，或者对自己的死一无所知，他们全部都走向死亡，然后如一个个精致的收藏品般保存在她的记忆中，构成她人格的一部分。

        太多了，几乎永远回忆不完。谁让她失去了遗忘的能力，只好被迫走完一遍遍人生，经历一次又一次各种各样的死亡呢？

        千鹤感觉自己头痛得快要炸开了，她丢失的记忆究竟是什么，她真的有必要弄清楚吗？

        只要不去回想，仅凭着已知的过去知识，然后往前看就足够了。

        放弃思考，靠着硬币的选择做决定就足够了。

        睁开眼睛，她就还是那个温柔亲切的唐泽千鹤，行走于她为自己布下的重重迷雾中。

        恢复期间，福地樱痴经常来探望千鹤，并且只有他来。千鹤指望着更多人来与自己交流，但她接触到的人只有主治医生、护士和福地。

        福地樱痴几乎是她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千鹤了解到她背叛了原先的组织港口黑手党，所以没有人来也很正常，先不说原本的同伴是否会一见面就把她这个叛徒一枪崩了，光是进入这个军部的特殊区域，就不是一般黑手党能做到的了。

        既然不能再回头，不如索性接过福地樱痴递来的橄榄枝，成为猎犬的一员如何？

        何况福地樱痴告诉她，为战争而生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逃离她的战场。唯独在战场上，她才会感到真正活着。

        既然她属于异能战场，那么就回到那里去吧。轮回的命运让她在既定的路线上行进着，而千鹤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欲望，好像她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多年似的。

        静养期一结束，千鹤就被福地引着去见猎犬部队的老成员们。

        猎犬部队据点。

        虽然已经做好了被使唤做任何用途的准备，但是就这么被带到军警最强的特殊部队里来，千鹤内心还是充满诡异，脑海里关于福地十年前那句“要成为我的部下吗”越过模糊的印象在脑海里循环播放，扭曲记忆。

        “您真的是因为那个理由收容我的吗？”千鹤不禁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我曾经是港|黑的一员，但就算三刻构想将这个组织视作黑夜的主宰，我也从未以横滨的保护者自居。”

        福地樱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停顿太久，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和生活并不重要，我知道你的异能很特殊，你是否想过你的异能改变了你多少？”

        “人总是会变的。”千鹤难得用冷硬的口气回答。

        “但你不同，从你第一次操纵尸体开始，你的变化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住的。我看过你在常暗岛战场的异能测试记录，你的第一个测试对象是一个被枪爆头的士兵，对于当时的你而言，想要接受战争牺牲品的一切，付出的代价无法想象吧，那么这样的结果就是——你不断使用自己的异能力，不断在操纵死者的过程中受其影响，倒不如说是污染更合适。”

        千鹤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你的异能是祝福也是诅咒，如果放任你继续，你会毁掉自己。所以那时候，我选择了否决一切与你相关的作战计划并且介入其中。但你要明白，我这么做并不只是因为你是个孩子，还因为「高歌的亡灵」带给你的改变实在是……”

        福地樱痴的胡子微微颤抖，就像是终于得到了值得夸耀的珍宝，眼中所迸发出的光亮令人畏惧。

        “太绝妙了！”

        “……”

        千鹤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福地阁下，我有些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现在，去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男人说着，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千鹤跟随福地走进去，遭遇了两对目光的洗礼。

        准确来说，是三个人，只是其中有一个始终眯着眼睛，千鹤不确定这人是不是真瞎，毕竟还有乱步那个先例在。

        除此之外，梳着双马尾的红发幼女，和没表情的黑发男人看上去也是槽点满满。更让千鹤想吐槽的是这些人自她一进门以来就凹造型制造低气压，可假如被她一眼看穿了，这个行为就变得有点幼稚了。

        不管是到了哪里，怪人好像都特别多呢，还是说异能的副作用就是这样的？她心想，注意到那个盲人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

        “你的心跳有点吵闹呢，是在为见到我们而紧张吗？”眉眼清秀俊雅的盲人军警用掌根支撑着下颌，对她轻飘飘地微笑着，语气有几分调侃意味。

        千鹤忽然跟着笑了起来：“紧张？不如说是惊艳吧，您这张完美无缺的脸蛋对我来说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这里有医生吗？我可不希望因为心跳超速而陷入生命危险的境地啊！”

        太夸张了吧？条野采菊脸上的微笑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过，心跳声比刚才还要吵是真的。

        有点难搞啊。

        千鹤心说，没想到猎犬里居然会有如此人物，感官敏锐得像个怪物，她引以为傲的伪装遇到对手了。

        还有果然是个瞎子吧。

        福地樱痴倒是很高兴：“哈哈哈哈眼光真不错啊，千鹤。我就说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不管是样貌还是才能都很具吸引力吧？”

        “不要说得像拉人过来相亲一样啊……”

        千鹤感觉得到这位大人莫名其妙连夸奖都不算的评价之后，那个气势强大的幼女看自己的目光锐利了很多，她直接梦回到芥川第一次去办公室见白鹤的时候。

        在？做个理智厨不香吗？

        “小姐，如果你看上了条野的脸，奉劝你还是慎重考虑为好。这家伙……”黑发小哥忽然开口道，还没说完就被按住脑袋打断了。

        那个叫条野的盲人回头继续说：“失礼了，新人小姐。说起来我感觉你心里在不断吐槽呢，身为队里唯一的正常人加吐槽役，我内心的欣慰可不止一星半点。”

        “呃，谢谢夸奖？”千鹤装傻充愣。

        这时那个被打断的黑发小哥从地上爬起来，抽出自己的刀：“你才不正常，你明明有不正当愉悦的坏习惯。我说过的吧，如果你打队长带来的新人的主意，我就用我的刀狠狠刺穿你的屁股。”

        条野笑容一收，没有反驳。

        千鹤瞪大眼睛：“居然承认了吗，被刺穿屁股的事情？”

        “喂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

        红发幼女看了他们许久，终于一拍桌子在椅子上站起来，叉着腰怒道：“你们几个，再胡闹信不信我把你们的耳朵切下来下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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