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间吾归处

第二日出发，风星炎正站在马车前和丘老头说话，便见裴恕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她眼皮一抬，勾着嘴角道：“嗯，漂亮”。

        丘老头顺着风星炎的视线看去，只见是个五官英俊的少年，只是过于干瘦。

        他抚了把须，冷哼一声：“漂亮是漂亮，只是这孩子面相不好”。

        裴恕早已到了跟前，将这句话听个明白，他定在原地，冷冷地盯着老头。

        丘老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侃侃而谈，“刀锋眉，三白眼，睚眦必报；上唇薄，覆船口，凉薄寡恩，一看便是孤寡命”他凑近了些，“只这鼻子高挺周正，或许能破了命格”。

        风星炎没憋住，噗嗤一笑，拍了拍丘老头肩膀，“行了行了，还拿您那点微末道行出来现眼呐，您这一辈子有看准的时候嘛”说罢招呼裴恕，“上车等一等”。

        裴恕越过众人上了车，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丘老头还在咋呼，“休看不起咱！”

        苏为自觉地上了马，笑道：“对，谁说相得不准啦，老头说我面若桃李自带春色，姻缘呐，是妙不可言！”

        丘老头忙附和，“对对对，咱们小为的面相就是个有桃花运的，以后必是得娶一大屋子娇妻美妾。”

        苏为羞成个大红脸，怒道：“呸！你个糟老头子惯爱胡沁！”

        众人笑个不住，风星炎拜别了丘老头也上了车。

        她叹了口气，还得行半日才能上官道，还不知得怎么颠呢。

        队伍出发，风星炎余光一瞥见裴恕神情黯淡，知他心中还是在意丘老头说辞，便安慰道：“丘老头就这个脾气，你莫在意，他逢人便要相面，其实都是胡扯的，不准。”

        裴恕垂眼，“他也给你相过面？”。

        风星炎撑起下巴，手指在下颏处摩挲：“相过，他说我眉如朗峰，目若星辰，天庭饱满，自带笑面，是上天眷顾的好命，此生多福报，所求皆可得”

        风星炎顿了良久，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准”。

        ——————

        众人疾行一日，连午饭都是坐在马背上啃干粮，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黑前赶回了山庄。

        风星炎颠了一路，好在后半程上了官道多少平整些，否则她必是得吐在车上，即便如此，她下车时还是脚步虚浮，只觉得自己命都没了半条。

        裴恕跟着下了车，看见车马停在一处庄严古朴的大门前，这里地处半山腰，向上看去，只见半个山坡都是屋舍。

        大门口立着许多人，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壮汉一见风星炎便疾步迎了过来，双臂虚环，护着她下车，见她面色不好，皱起眉嗔怪道：“怎如此不知珍重自身，出去巡店一趟，又瘦了一圈”。

        风星炎虚弱地摇摇头，“只是坐车难受，吃不下东西”。

        身后诸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老妇心疼道：“老奴给庄主煮好了糖水，进去先喝一碗吧”。

        苏为翻下马，嘱咐道：“田婆婆，放些山楂进去稍焖一会儿，省得太甜腻她这会儿吃不得”。

        田婆婆点了点头，先退了下去。

        众人簇拥着风星炎一行人进了大门在正堂坐定，盯着她喝了碗桂花丸子脸色稍缓，才终于放了心。

        这时这中年人才终于注意到这队伍里怎么多了个人，她看着风星炎亲自给裴恕盛了碗糖水，纳罕道：“这娃娃谁家的？”

        苏为端着碗哼了一声，“您侄女儿善心大发路边捡回来的，是您家的。”

        风星炎瞪了他一眼，解释道：“身世可怜，大约是无处可归，我便将他带回来，只是家里多张嘴吃饭罢了”

        苏为：“风四叔，您知道这孩子是谁养大的吗？他是……”

        风星炎一记眼刀飞过去，止住了苏为后半句话，此时人多，说不好就伤到了这孩子的自尊心，她打算慢慢让众人知晓。

        “李引养大的”裴恕冷冷开口，众人面色惊惧，他又补充道：“血修罗李引”

        风星炎啧了声，拿起汤勺给裴恕舀丸子。

        众人皆低下头沉默起来，半晌，风万清问道：“你多大了？”

        “十四”

        风万清摸着脑门嘀咕，“十四……只怕有些太大了”。

        他瞟了眼风星炎，见她还是一个劲儿的给裴恕添丸子，开口道：“东其，先带这孩子下去歇歇”

        裴恕冷笑一声，起身一瘸一拐地跟着东其离开。

        风万清见风星炎面色不虞，犹豫片刻叹了声，道：“罢了，你若想养便留下他，但四叔得提醒你，这半大孩子最难养，更别提他跟在那鸟人身边长大，你当真想好了？”

        风星炎点点头，“我若不带他回来，这孩子活不长久，即便是侥幸活了下来，将来也怕是要走歪路，他天资不错，若是真不学好，长成个祸害也未可知，我想……引他走正途，也莫浪费了他的好根骨。”

        另一边，东其带裴恕在园子的凉亭里坐了会儿，天色已黑，他抬头看着天边的半轮月亮，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东其正揩拭那柄弯刀，答道：“玄英山奉剑山庄”

        裴恕试着跺了跺受伤的小腿，殷红的血便洇了出来，这样的腿只怕走不了多远，他思索了一番，勉强回忆起一路经过的几个尚算不错的藏身之地。

        东其停下动作，偏头看了裴恕一眼，说道：“你会留下，不必如此。”

        裴恕瞳孔一缩，有些惊讶于自己被看透。

        东其收刀入鞘，坐到他面前的石凳上，抬起他小腿查看了一番，见无大碍，又放下。

        “庄主不会让你走”

        裴恕收回腿，冷笑：“这里也没什么稀罕，走了好”

        东其盯着他，神情认真：“留下好”

        裴恕刚想反驳，却见东其站起身，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他回头，见风星炎正拐过回廊朝这边来，身后还跟着那位老妇。

        风星炎走了过来，向东其道：“方才没吃好吧，婆婆给你留了好些，你端回房吧”

        东其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风星炎转头吩咐田婆婆，“婆婆，便是这孩子，他不大爱说话，住处离我近些吧，我那里僻静”

        田婆婆点头。

        “唔……还有衣服什么的，小恕，站起来，让婆婆量量”

        裴恕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田婆婆宽厚的手掌摸来摸去，他脑子有些发懵，莫名想起东其那句“你会留下”。

        田婆婆忙活了一通，告退离开。

        亭子里只有他二人，不知为何，裴恕突然有些不自在，大抵是因为风星炎那充满母性光辉，莫名慈祥的笑容。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裴恕心中一震，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不听话的滋长，他嘴唇抿了抿，冷冷道：“我不需要”

        “呵，嘴硬”风星炎也不恼，“认字读书我来教你，要是想学医的话，苏为是不二人选”。

        她弯了弯眼睛，“他只是生了张不饶人的嘴，其实心地最好”

        风星炎见他兴致寥寥，又道：“冶铸兵器没人比得过徐伯”

        裴恕还是低头不语。

        “想学武？”

        他抬起眼，似乎是终于有了兴趣。

        “武功的话，四叔和东其都能教你，唔……还是四叔吧，东其话太少些，想学拳脚还是刀法？”

        裴恕摇摇头。

        “还是想学剑？”

        少年眸光微不可查的闪了闪。

        风星炎顿了顿，不知为何轻叹一声：“剑法啊，剑术难学，山庄里没有好师父”。

        她转头看月亮在水中摇晃的倒影，良久，轻声道：“先养伤吧”。

        夜间躺在床上，裴恕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这高床软枕锦绣被面不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象，梦一醒，他便再次回到某个冰冷逼仄的墙角瑟缩着度过黑夜。

        他不想叫人知道，昨夜在白榆乡客栈是他五年来第一次睡床，他在那方宽大的床上滚了半宿，最终还是抱着被子找到个角落才终于进入了梦乡。

        而如今，那个女人说这里是他的家了，那种五年前就支离破碎的东西，难道他还会再次拥有吗？

        裴恕强迫自己不去寻找墙角，却最终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夜，等到东方既白，晨光熹微，他轻笑一声，想起李引说过的一句话：命贱的人，受不起这世间的一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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