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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小年,”齐妈妈给齐年打了电话,“家里闹老鼠,你来看看吧。”

        齐妈妈独自一人住在笙城附近的一座山林小县——槐县里。

        齐爸爸曾是春秋剧院的院长,唱老生的,齐妈妈则唱青衣,两人是师兄妹,青梅竹马的同门情谊,长大后也很快成婚生子,家庭非常幸福。齐爸爸原本想让齐年去学京戏的,但他在齐年上中学的时候就病了、因此离开了剧院。许多票友是冲着齐爸爸的名气来听戏的,加上剧院换了领导、经营不善,便越发不景气了,齐妈妈为了生计,也只好离开剧院改行了。

        作为京剧名角儿,齐爸爸在人群里热闹了一辈子,病重临走前只想清静地待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在初一的寒假,齐年一家搬到了这里。

        齐爸爸不善言辞,但却把心底话都写进了日记里:“我想在这儿听着鸟儿振翅飞过山林,看着树上长出青梅果,靠在树下去数一数满树有多少簇美丽洁白的槐花,在家门前的小院儿开垦一片地,每天种菜、养花、酿酒、做饭、喝茶、唱戏。热了就拿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着,和夫人一起煮酸梅汤喝,一掌劈下去,一个西瓜绽开了,露出鲜红的瓜瓤。小年爱吃西瓜。自己种的瓜一定很甜!夏天傍晚就坐在丝瓜架下纳凉,瞧着蝴蝶翻飞、蜻蜓嬉戏,葡萄藤像小年似的一寸寸地拔高了。依稀可见一亩亩麦苗疯长、十里稻花香的样子。三两只萤火虫在田间飞着,且当作路人的灯……”

        病了以后,齐爸爸喜欢在家门口坐着,浅浅哼唱着熟悉的唱段,对老人孩子迎来送往。

        但齐爸爸始终没等到青梅成熟、也没等到槐花飘香,在菜苗稀疏时,就已经去了。槐县的人们都来送他,用不准确的音调哼唱着齐爸爸曾经义演过的曲调。

        这是齐爸爸生前很喜欢的地方,也是充满最后一段回忆的地方。

        齐妈妈每年都会带齐年来槐县的家来住一段日子。

        后来齐年工作稳定后,齐妈妈就搬到这里来,定居于此。

        齐爸爸葬在这里。齐妈妈说,想离齐爸爸近一些。

        齐年经常给齐妈妈打电话,也会在休假的时候过来陪着齐妈妈。

        这回齐妈妈说家里闹了老鼠,齐年急忙回去看看。

        带着椰子一起去吧。可是椰子毕竟是狗,歇后语有云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猫是老鼠的天敌。请一只猫过去,总好过他单打独斗对付老鼠强吧。

        “小苏姑娘,”齐年拨通了苏屏的电话,“江湖救急,能不能向你借阿妙几天?”

        “齐老师,是你家闹老鼠了?”苏屏大概猜到了齐年的用意。

        “准确来说,”齐年实话实说,“我槐县的家,我妈妈住在那儿。”

        “阿妙那么胆小,哪堪重任?”苏屏叹了口气,在心底暗暗想着:齐老师你也见过了,上次阿妙受了惊吓,直接蹿树上去了,“齐老师,买上捕鼠夹或者老鼠药,应该比请阿妙去你家,有用得多。”

        “你害怕老鼠吗?能不能请你和我一起去一趟?”齐年向苏屏求助,很是恳切。

        “虽然我不怕老鼠,但我也没抓过老鼠啊!”苏屏心里开始怀疑,该不会是因为齐老师……

        “我、我和我妈妈都怕老鼠。”齐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去不了也没事,我去找墩子帮我吧。”

        “我去。”苏屏答应下来,“就当作槐县两日游啦。”

        “齐老师,你先来找我,我很高兴。”苏屏紧接着笑了一下,心里美滋滋的,原来齐年遇到问题心目中的第一人选是我呀。

        驱车上了盘山公路,迎面吹来湿绿的风,满目葱茏灵秀,连石缝里也长出苍劲的绿。大约过了两小时,齐年和苏屏便进了槐县。

        这是非常古朴的一座村落。

        “小年!”齐妈妈带着一群孩子站在村口笑着招手迎接,看见儿子带着一位年轻女孩来家里,眼睛一亮,笑着向苏屏点点头,“屏屏是吧?我听小年提过你好几次了。今日一见,果然和想象中一模一样。我可以叫你‘屏屏’吗?”

        齐年轻声喊了句“妈”。

        “阿姨您好,我是苏屏。可以的,我爸妈也叫我‘屏屏’,”苏屏从背包里抱出了阿妙,“这是我家猫姑娘阿妙。”

        “好可爱的小猫。”齐妈妈摸摸阿妙的脑袋,“被你养得真好,脸蛋和我一样圆。”

        孩子们也很淳朴可爱。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单眼皮、大眼睛,都扎着丸子头,耳朵上戴着小巧的银耳环;有个手长脚长、长得精瘦的少年,像在树上荡秋千的小猴子一样;有个男孩剃着寸头,脸肉乎乎的,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还有个小女孩,鼓着腮帮子,吃包子吃得正香。

        齐妈妈说,当孩子们放假时,她就免费教他们读书和唱戏,下课了就给他们煮些点心吃。刚好今天是周末,教了孩子们几句《女起解》。

        “是这样的,我睡得早,大约是夜里静悄悄的时候,那磨人的小耗子就过来偷吃我种的瓜果。”齐妈妈进了小院,拿起菜地里被啃的瓜果叹气。

        “您夜里听见老鼠叫了么?”苏屏看了看家里的环境,大抵是这里民风淳朴,就像世外桃源般,家家户户都不设防,家门是木质的,砌的墙也十分低矮。

        “没听见,可能是最近比较累,我睡得沉了些。”齐妈妈拿了两个瓷杯给齐年和苏屏泡了茶喝,齐妈妈把屋子和小院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舒爽,按理来说是不太可能闹老鼠的。

        “妈,小老鼠不进屋,只是偷吃菜田的瓜果么?”齐年知道齐妈妈一直都习惯把吃不完的饭菜、做好的果酱、蒸的包子放在桌上,用罩子倒扣着。

        “没有啊。”齐妈妈打开罩子仔细查看了,“要是小老鼠进屋了,我应该能听见。”

        “前段时间想来采访您的几家媒体,还一直来烦您么?”齐年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听齐妈妈说起过,笙城有几家媒体想要对齐妈妈进行深度采访,但是齐年看了他们拟定的一些问题,尖锐不说,只是为了制造话题、博人眼球,毫无深度可言,尤其是抓住齐妈妈思念先夫、定居槐县这方面穷追不舍,揭人伤疤这事儿,实在太无情。

        所以齐年之前就提过好几次,想把齐妈妈接到笙城去。

        “即便他们来烦我,我也想在这儿住。”齐妈妈毫不犹豫地回答,“儿子,你别担心,我在这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他们若再来烦您,我就要拜托朋友,帮我起草律师函了。”齐年表现出少有的强硬。

        齐妈妈真的很善良,即便耗子来偷吃,她也没放老鼠药,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万物皆有灵,你帮我打跑了就好”。

        说完她又继续转过头去,微笑着和苏屏聊天。

        “我不太懂文物修复,”齐妈妈对苏屏的职业很感兴趣,向苏屏讨教着旗袍服饰的维护保养,“屏屏,你多给我讲讲吧。”

        苏屏虽然也在乡下生活过,但她确实不太会劈柴烧火做饭。她大胆尝试,却弄得灰头土脸,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

        “不要紧的,慢慢来。”齐妈妈拿来了一方蓝白条纹的手帕给苏屏擦脸,“你别介意,这是小年小时候用的。”

        齐年凑过去,离苏屏近些了,用手指蘸取了炉灰抹到脸上去。

        他悄悄告诉她:“我小时候也炸厨房,最严重的一次把锅子烧干了。后来我妈妈托人堆了个红泥小火炉,专门让我放在室外做饭,迎着清风明月、对着晚照炒菜,我竟觉得很像歌词里唱的‘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齐年和齐妈妈最像的一点,是他们性格中的那一份温和谦逊、宽宏豁达。

        长辈如何?教授又如何?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们尊敬每一行兢兢业业的手艺人,欣然向学,绝不恃才傲物、居高临下欺负人。

        这才是真正厉害的人,交谈之间,其睿智温柔,已经让人深深钦佩、心悦诚服。

        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齐妈妈问齐年:“小年,你和小屏认识多久了?”

        “二十天。”齐年记得很清楚。

        “我却觉得,你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齐妈妈依旧是微笑着,招呼苏屏夹菜吃,“可能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

        严格来说,是重逢再续前缘的第二十天。

        苏屏愣住了,鼻子有些发酸。或许是吧。

        而后齐妈妈又慢悠悠地说:“屏屏,今晚你睡小齐的床好不好?小齐到客厅打地铺。”

        两个年轻人都很窘迫。

        当天夜里。

        齐年让齐妈妈先睡下了,他搬了小凳子和苏屏坐在屋里。

        “我们是不是该躲起来?”苏屏轻声问道,“我们把灯关了吧。”

        接着两人都躲到齐年的房间里的窗台下,推开半扇窗户,静待老鼠。

        周围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虫鸣,以及齐年咚咚咚的心跳声。

        “你困了吗?”齐年看苏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要不先进去睡吧?”

        “不行,捕鼠行动这么有趣的事情,我也要参与。”苏屏腾不出手了,只好把阿妙放进齐年手里,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脸提提神。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屋外闪现了一个黑影。

        苏屏背靠着墙,听见动静猛地起身要抓贼,一下子没站稳便往后倒去,头险些撞到墙上去,幸好齐年眼疾手快地用手护住了。

        小贼是翻墙进来的,动作灵活、驾轻就熟地来到菜地里,从地里拔了一棵菜,开始小口小口地啃菜叶子。

        苏屏随手拿了一颗核桃砸过去,刚巧砸在小贼的腿肚上,小贼便一瘸一拐地翻墙跑了,掉下一只拖鞋。

        苏屏认出来了,那个小贼,是白天见到的那只“小猴子”。

        “苏屏,我们明天私下先去问个清楚吧。”齐年觉得小猴子偷菜吃,应该是事出有因。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屏很认同齐年的做法,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去告发他,或许孩子会等来一顿打骂,而这对于叛逆淘气的孩子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第二天一早,小猴子自己居然自己跑来认错了。

        他脸涨得通红,干瘦的手拽住齐年的衣角,憋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来:“哥哥,我错了。你别让齐老师走好不好?”

        他眼里饱含泪水,一下子又扭过头去,不让齐年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他是一个倔强别扭、又惹人心疼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长呢?”齐年蹲下来问他,看这个孩子也就七八岁的年纪。

        “袁子夏。我没家长。”他看见齐妈妈走出来了,惭愧地低下头来。

        “小猴子,过来。”齐妈妈张开双臂,一弯腰,伸手便抱住了袁子夏。

        他的泪珠终于打湿了睫毛,湿润的睫毛忍不住地颤抖着,像经历了雷雨的蝴蝶,小声呜咽着:“我错了,可我真的不想你走。”

        袁子夏的爸爸妈妈都外出务工了,一两年才回来一趟。原本跟着爷爷生活,可爷爷两个月前去世了,他就被接到了托儿所里。

        有十几个情况和他相似的孩子,也在那里住着。

        齐年喃喃道:“他不是想偷菜,他只是想偷一点关注和爱。”

        苏屏也点点头,齐年一语道破。“袁子夏”们孤独、敏感、自卑,所谓叛逆,也不过是因为缺爱而滋生出的硬甲。他们的心依旧柔软,依旧渴望爱与关怀。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重点落在了这个“怜”字。

        “你可是小猴子,就应该在山里畅快地奔跑!不许再当偷菜吃的小耗子了。”齐妈妈摸摸袁子夏的头,安慰道,“齐老师不走,齐老师一直都在这,说好了要教你们读书唱戏,要看着你们长大的。”

        齐妈妈说,虽然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现状,但是她可以尽己所能给这群孩子应有的关爱。

        好在是虚惊一场,事情终于得到顺利解决。

        “阿姨,我妈妈是您的戏迷,很喜欢您唱的《穆桂英挂帅》,可以请您帮我签个名吗?”苏屏说好帮妈妈追星,面对妈妈的偶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盒磁带,上面印着齐妈妈的穆桂英扮相,除了有些发黄,可以看出还是被保存得很好。

        “当然好了。”齐妈妈欣然答应,“欢迎屏屏以后再来做客!”

        “有道是:富贵易得,知音难求。”齐妈妈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年齐爸爸登台的样子,她坐在台下,欢喜地和师姐妹们说,那是我倾慕的人。后来有了合作的机会,再后来,她依旧在台下观赏表演,自豪地和姐妹说:那是我先生。

        “遇见很喜欢的人,一定要勇敢说出来。”齐妈妈笑,“我给你们唱一段吧。”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齐妈妈风采依旧。

        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便上了年纪,美人依旧美。美在姿态,更美在气质与涵养。齐妈妈正在优雅地老去,或许不像年轻时那样白皙纤瘦,但丰腴圆润也是美,她的眼角起了细纹,因为常日劳动耕作、她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但她美得健康、从容与自信。

        齐妈妈难得遇到喜欢听戏的人,一高兴便换了压箱底的一件豆绿色旗袍,给苏屏录制了一段,作为礼物送给苏妈妈。

        苏妈妈得了偶像亲笔签名的磁带,喜不自胜,专门订了一个木匣子放磁带,虽然还没见过齐年,但已经和苏屏表态:“屏屏,我不管别人,我反正投小齐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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