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万叶吟秋

天地间充盈着灵气，修真界的灵气要比人界更磅礴、纯粹。

        灵族的功法需引灵力灌注脊骨，储存于灵脉，日夜伐经洗髓，锻造出灵体，过程不可谓不疼。墨孤青不怕疼，但他幼时也不甚用功，因为他不爱研读功法，嫌枯燥。那时他的发尾还和他老爹的一样乌黑。然而，老爹寿终正寝，他遵循遗愿到人界颠沛流离，他被迫练习学有所成，头发绿了。如果换成人间的说法，大概叫头发白了。

        他正在闭目打坐。修真界的功法与灵族的功法有许多相通之处，依照储物袋里的入门心法，要先让身体吸收灵气，蕴进丹田，再操纵它们流通经脉，这过程他信手拈来，还有空担心头发会不会更绿。待再睁眼，他只觉浑身脉络舒通，身轻如燕，识海也清明不少。

        筑基中期，还算厉害。

        他仰头，对敞开的窗户道：“待在外面吃竹子吗？进来吧。”

        很快，一个白色身影翻了进来，月光下那身衣服漾着浅浅的金光。方炽生得好，穿红衬得他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穿白就见他丰神俊逸、朗目疏眉，那双眼睛乌黑发亮似盛着星河。

        方炽夸过墨孤青好看。墨孤青也于河边窥水镜自视过，他眉目如画，唇色薄红，自有山水间涵养成的风骨，当得起君子如玉清雅出尘一言。但他天生反骨，向往锋利如剑，像方炽这种硬朗端方，更为他所偏爱。

        “帅吧。”注意到墨孤青的目光，方炽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他那及腰的马尾一晃，额前卷翘的碎发一扬，墨孤青不假思索：“帅。”

        墨孤青答得太快，方炽一时愣住，静默蔓延，他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怦咚”“怦咚”在跳。

        他想问，不知自己这份帅气，可入得了眼前这谪仙人的眼？

        潜意识却在束缚他，让他觉得问出来有点奇怪。

        方炽不接话，墨孤青略坐不住，闲扯道：“你会御剑了。”

        “厉害，教教我。”

        “剑峰到竹峰的路，好飞吗？”

        墨孤青在问，方炽在听，后者一步一步靠近床榻，直至双手撑着床板，俯身把前者压得仰躺，脊背都快贴到平铺的软被。

        昭吟和墨孤青的确有缘。他门下亲传弟子的衣服与墨孤青奇搭，左半边腰封之下生修竹，下摆罩纱，纱面点缀墨绿色的竹叶，好似自然飘落下来。墨孤青的头发很密，用玉冠紧紧束住，发丝如同生意盎然的柔软树枝从其间冒出，苍翠的尾端打着卷。

        让人想起月宫上长的琼树，雾云里生的青竹。

        墨孤青隐隐感到不对，往后缩的同时推他，见他不动，问：“你做什么？”

        方炽伸手捏他脸：“白天的事没完。”

        墨孤青被捏得有点疼，方炽下手竟没个轻重，他一掌拍开，道：“玩笑话，方兄，别在意。”

        方炽看了看被拍开的手，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叫我方炽。”说完不等墨孤青反应，倾身压上，逮着墨孤青的脸捏。墨孤青又摆头又伸手推拒，还抬膝盖撞他，方炽却像动了真格一般，力道惊人，纠缠着他不放。

        他们一直从床边斗到床里面，整齐的被子都弄得一团乱。休战时刻，墨孤青推方炽的肩，有点不舒服。“方炽，离远点。”方炽埋在他颈边，喷洒滚烫的呼吸。墨孤青又动了动，肯定道：“离远点，赤星抵到我了。”

        方炽的剑别在左腰，剑鞘漆黑，红玉镶嵌在剑柄中心，十分显眼。墨孤青记得它会发烫。方炽却闷闷道：“不是赤星。”

        墨孤青迟疑，掰方炽的脸来看，那双盛着星河的眼布满迷茫，胸膛震动呼吸的幅度很大。这嫩小子不懂，墨孤青懂，他不是没看过这种话本。方炽的脸很适合扮无辜，墨孤青十分温柔地抹去他两边眼角的泪滴，然后推他起来，抬脚就是一记猛踹。

        这一踹用了灵力，方炽滚到地下，脸痛苦地皱成一团。他捂着下腹，心里狂念自己是筑基中期，这一脚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真的很疼。

        墨孤青拢头发重新梳理整齐，嘲讽道：“大半夜跑来发疯，该。”

        方炽缓了很久，才站的起来。他不知道刚才那算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委屈。“我来叫你看星星，我学会御剑了。”

        修仙御剑，想的第一件事是看星星。

        墨孤青叹息，好听点是单纯的赤子，直白点是单纯的傻子。片刻之后，墨孤青收回前言。他学会了，他还能坐在剑上飞。他要看星星，他还要飞的高过山峰去看。

        凌空而行，这里放眼望去，山辽野阔。墨孤青高抬下巴仰着脸，看见万千星辰缀满漆黑的夜幕，凝视着，眼里只余碎碎的星光，仿佛快要被星海淹没。

        这颗星要远一点，那颗星要近一点。方炽和他并排，也偏头望，尝试去辨认这些星星。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找不到问题的根源。他没有问。子夜静悄悄，星星不会说话。

        ＊

        很久之前，倚剑宗没有一座叫竹峰的山峰，管理宗门的仙人只有八位。

        后来，宗门里来了位无名的仙人，初来乍到但实力强横，一剑召满山竹叶飞来盘旋而舞，只用半刻就削尽了连绵山脉，只留下一山，他为这山取名“竹”，这座山就是今日的“竹峰”。

        这位仙人举动间有风韵天成，曾惹酿酒的凡女见之不忘，苦苦哀求守山弟子带佳酿相赠。这位仙人高深莫测，修为远超其口所述，曾一剑劈山裂海，那日苍穹风云变幻，整日昏黑不见天光。

        这位仙人曾倚靠竹林间的岩石小憩，一念入定，数年未醒，让昭绵仙子门下的女弟子们无心修习，日夜在竹林周围守候，只为等他醒来的瞬间看见那风华绝代的睁眼瞬间。

        这位仙人昔年削山，悠悠道出剑招名“万、叶、吟、秋”，掌门听了抚须长笑，即刻邀他做倚剑宗第九位掌事仙人，取号昭吟。

        晨时，薄云游天。昭吟站在竹峰的小轩居门口，靠着柱子遥望远方，静静思索。

        他新竹一样的徒弟，未待他潜心滋养，似乎要被小火烧了。在他身后，一壁之隔，方炽熊一样抱着墨孤青，墨孤青睡梦里嫌热，却怎么挣都挣不开。

        昭吟隔着木壁都知道这些，此刻他端着他早起采集的竹露，思考这是为什么。

        他有点困了，可是他的竹子还没养。

        竹子在睡觉，吵醒的话会影响生长。他想等徒弟醒来，喂他这杯新鲜的竹露。徒弟很能睡。他快克制不住眼睫的垂落了。

        恍恍惚惚间，他看见前方有人行来，作弟子打扮，对他行了一礼：“长老。”

        于是他将手里的竹截懒散一递：“你守在这里，等墨孤青醒来，这个给他喝。”

        云渡是来找墨孤青的。他记得要带两个新弟子去考核，今日的考核比较早，他就早点来找他们。他的师尊是昭凝仙人，寒峰离竹峰比较近，离剑峰比较远，所以先来这边。未曾想他会见到昭吟仙人，他记得这位长老不爱走动。

        那竹截里的液体清亮亮的，看不透是什么灵液。云渡接过来，应道：“遵命。”

        昭吟拢拢袖口缓步离开了。

        云渡后知后觉地感到疑惑，为何要等墨师弟醒来？身为修道之人，勤习早起是应该的，他大可直接叫醒墨师弟。他安静看着小轩居的门，在完全遵令和遵一半令之间徘徊。

        好在不久屋内就传来了动静，云渡等待了一会，门扉被人打开，就见昨日那嬉闹的弟子之一走出来。

        云渡没动。如果他没记错，这弟子衣服上的印纹归属昭光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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