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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过往


希莱斯沉静的眸光,顿时因那人捎上些许温度。

        他刚要启唇,头顶便降下一物。

        塞伦身上独特的气味,随之扑面而来。

        他接住厚袍子,怀里的小鹰遭了殃:黑面包一个劲地拱脑袋,等希莱斯连忙扒开衣服,它还委屈地啾啾叫两声。

        “干吗脱掉外袍?”希莱斯把衣服裹成团。

        间或,鼻翼不自觉地翕动,轻轻嗅闻属于塞伦的气息。

        他递回去:“快穿上,夜里很冷。”

        塞伦走到旁边,口吻略显不耐:“给你就穿着,哪来那么多问题。”

        笨蛋,他心道,自己没穿两件衣服,敢在这里吹冷风。不想想自己,光顾着照顾别人。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语气不太好,于是梗着脖子,补充道:“来马朗城的路上,野外宿营,你不也经常在睡觉时候分给我袍子。”

        原来他知道啊,希莱斯有些诧然,他以为直接做出这种举动,塞伦会不乐意。

        所以一般趁对方看着睡熟了,再将自己的外套分予一半,一起披身上取暖。

        被对方戳穿,希莱斯也不红脸。

        反而解去灰袍的系绳,用双手撑开。

        “快进来,”他邀请,“两个人盖着更暖和。”

        塞伦一愣。

        见对方站着不说话,希莱斯道:“你好像很不情愿……好吧,我明白了,晚上再继续给你盖……”

        猛地坐去地上,塞伦掀开一角,钻进去。

        黑面包探出头,用乌溜溜的眼睛望向这边,仿佛在琢磨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希莱斯轻笑,帮他掖好边角。接着端起墙边上的一杯水,热意传递手心。

        “喝不喝热茶?我跟蝎尾的后厨要来一点玉米须,泡热水里。很快会变凉,现在温度正合适。”

        若有另一只杯子,塞伦兴许会浅尝一口。他终是回绝了,看向一脸惋惜的希莱斯。

        恐怕泡水里的,不止有玉米须。

        自打白湖城诛灭狂沙之后,他便感觉,希莱斯的状态不是很好。

        他原以为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但留心观察数日,都已经抵达蝎尾骑士团,那低迷的状态照旧存在着,情绪一直不曾高涨过。

        宴会有多吵闹,希莱斯便有多沉默。

        别人杯酒言欢,他滴酒不沾。

        像一团阴云萦绕希莱斯周身,尽管对方似乎有意克制,不让它在人前露面。

        也只有我能发现。塞伦心想。

        “你藏着心事,是不是和那天有关?”塞伦问。

        玉米须茶在口中驻留片刻,希莱斯才将它咽下。

        “嗯。”他以鼻音轻轻应答。

        “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击退流寇,在西蒙大叔家夜宿的晚上么?”

        无声颔首,塞伦不可能不记得,那个夜晚也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西蒙大叔说,绿盐城出现过狂沙。”希莱斯喉咙一滚,“我的家乡,就在绿盐城。”

        塞伦神情微动。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希莱斯该不会……

        印证猜测一般,希莱斯果然说道:“事情实实在在发生过,我的继父,则正是死在狂沙手里。”

        营地的炬火燃遍四方,却照不进他的灰眸。

        黯淡、幽深,飘向绵远的过往。

        “谁也不知道狂沙是怎么进入绿盐城的,就如同没人知晓它们从何处来。”

        “那年,兰登四岁左右吧……兰登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继父和母亲所生,春雨还没浇透农田,我们家附近的树林便涌现一群狂沙。

        “事后听说,通报消息的人跑死了一匹马,士兵赶到更需要时间。猎户村里的猎人叔叔们想着,先去对付一阵,拖到士兵救援。总不能让狂沙大摇大摆进村,屠杀妇孺。”

        希莱斯拿起铲子,每一句、每一铲,宛若掘在化脓溃烂的肉上。

        鲜红的肉被翻出来,而铲子依旧在挖,通向森森白骨。

        “继父其实伤处未愈,抄起弓箭的时候却毫不犹豫。我们亲眼相送时,踌躇了两秒。他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人,所以平时想些什么,我只能努力去理解。”

        “但那一刻,我瞬间知道他的想法——应该在不舍吧。毕竟家中还有妻儿,他作为顶梁柱,即将面对的又是未知。”

        他的左手摸向衣角,随后攥紧。

        “继父最后决定去帮忙,倘若能知道结局,我不会阻拦他的选择。放在如今,可能会义无反顾跟着他去。”

        “至于事情的结果,对绿盐城的百姓,以及村里人来说皆大欢喜。但对逝者的家人而言,并不见得算一件好事。”

        玉米须茶的温度已经弥散,眼下反客为主,正不断汲取希莱斯掌心的热意。

        体温被茶吸尽,他不禁把胸膛与黑面包贴合得更紧些。

        “狂沙杀干净了,许多猎人也葬在森林中。士兵叫家属去认领尸体,我和母亲花好长时间,才辨认出继父在哪。”

        “他生前不但待我视如己出,毫无保留地传授打猎的技艺,而且教导明事理……

        “那一天,他也教我目睹,死尸长什么样;让我知道,狂沙善于如何攻击、如何避开心脏,尽量使躯干保存完整……不过怎样面目全非,就不在它们的考虑范畴了。”

        灰色的宝石镀上一层透明的水膜,塞伦竭力忽视对方的泪光,拽回视线。

        他回忆起希莱斯刚学识字,木棍底下,一遍遍描绘的名字——“纳坦”。

        聆听为最好的举措。

        可他由身体深处奔涌着“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的欲望。

        压抑不住,又不知何是好。

        “我唯恐一件事:我怕时间像擦桌子一样,擦除印象当中继父的脸。”希莱斯续道。

        唇角却牵着极淡的弧度:“幸亏过去这些年,他的教诲,我始终铭记在心。既然样貌不能在脑海里永驻,那我抓住它们好啦。”

        “这样的话,纳坦可以永远活着了。”

        夜风徐徐吹拂,过去很久很久,俩人都没说话。

        黑面包凑近希莱斯的下巴,不停用脑袋蹭,安抚人类。

        塞伦盯着小鹰,注视良久。

        “‘黑面包’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吗?”他问。

        希莱斯承认,却听塞伦努嘴瞧瞧说了句:“品味好差。”

        他沉默两秒,陡然朗声大笑。

        这龙族少爷莫不是身怀魔法?虽然言语经常令他无语凝噎,但意想不到的时候,令他心头松快。

        和塞伦清亮的声线不同,希莱斯的嗓音犹似一只平缓却不沉闷、低沉而不粗厚的鼓。

        此时鼓面节节敲响,含着细碎的石粒,顿挫回荡于空气中。

        塞伦耳根发麻,觉得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近了。

        “行,咱们的塞伦蒂普提少爷有文化。不然,你给它取个名字?”希莱斯抱出小鹰。

        似乎就等着他问,塞伦很快回答。

        “阿莫。”塞伦认真道。

        “寓意希望。”

        希莱斯的笑意逐渐褪去,回视对方。

        他看着在黑夜中仍然璀璨的碧蓝眼睛,静静,凝视半晌。

        忽而,面颊滑落滚烫,一颗颗泪珠坠下,由塞伦的灰袍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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