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08章: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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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叶柰柰说,她祖上历代都是悬壶济世的名医。
他们医术非凡,仁心慈爱,总是尽心竭力地救治病患,从未有过怠慢。若是行医当中遇到了穷人无法承担药费吧,便会自掏腰包,为其免去了后顾之忧;又若是遇到了不可阻挡的天灾人祸,便会到一线去救死扶伤,从来也不辞辛苦。
总之,都是些很好很好的医者就对了。
叶柰柰这么说时心中很是自豪,并且还告诉他,自己打算追先辈们的遗志而去,将来也做个好医师。叶念桥虽然不曾亲眼见过那些先人们的风采,但抬头看见叶柰柰脸上崇拜的眼神时,心中也萌生了一种敬佩之意。
“只可惜啊,好人不长命。”
叶柰柰叹了叹,说自己的爹娘在一场瘟疫肆虐之际染了疾,跟着那些还没治好病患一起死去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回到过这百草堂来。
从此她便只剩下了一个叔父,叶庵。
可这叔父是个酒鬼来着。
他本来也是个技术精湛的医师,但后来因为多次酗酒导致病人差点丧命,被叶柰柰的父亲叶庯强行禁止再行医术了。可能是职业生涯收到了限制吧,所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之后便终日沉迷在了酒味之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然而,也不知该不该说这叔父是个坏人。
因为就在叶柰柰的父母去世后,他曾酒后犯迷糊,险些侵犯了叶柰柰。
叶念桥知道后气得要去杀他,奈何自己那时年龄尚小,纵是拼了命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叶庵见有人要自己的命后便更少在家了,一到外面就喝得醉生梦死的,偶尔回来了看那狠小子不给什么好脸色,便又只好悻悻离去。他其实是有贼心没贼胆,也真怕那小子跟自己拼了命!所以两人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如此别别扭扭地生活了好长时间,百草堂里素日里都见不到他,甚至有时都会让人忘了原来叶家还有这么个人存在着。
也就是说,百草堂真正意义上就剩下了叶柰柰和叶念桥两个人。
彼时叶柰柰正值豆蔻年华,和如今的叶念桥恰是相仿的年纪,于是一人又一人,一男又一女,在百草云绕的屋子里穿梭来去,形影相伴,共度了时光之旅很多很多年。
那是一段说苦不苦的时光,也是一段令人夙兴夜寐难以忘记的日子,它们在叶念桥的记忆里交织生画,如炳若观火,历历在目,是最为绚烂的一部分。
……
但众所周知,从医,自古以来都是条寂寞之路。
其路漫漫而修远兮,须得苦海多年,方可有所成就。
叶柰柰的父母为其取名柰字,秉承的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借着谐音希望她能耐得住寂寞,耐得住人间劳苦,从而成为一个良医。虽不至于到达术精岐黄的那种水平吧,但也绝对不是个学艺不精的半路郎中,以至于害人害己。
因为别的行业还好,这一行这么整可是会死人的啊!
——这是大忌。
作为叶家的人,“德”字书法其实一直都在百草堂墙上挂着,每一代的传人都被要求行医时务必恪尽职守,慎之又慎,牢记在心。她自小就被阿爹处罚抄该字三千遍,如今自然是不敢忘却了。所以借由着父母留下的那数量庞大的医学著作,外加二位早年的亲身传授以及她本人刻苦钻研,短短十数年来倒也小有成就,成了个无功无过的小小医者。
于是,她便在百草堂挂牌出诊啦!
嘻,真是高兴。
……
一般来说呢,每个事业有成的男人背后都少不了一个贤妻做为陪衬;那么同样的,每一个事业有成的医师背后都少不了一个炼丹炉来炼丹。毕竟总有些人来牺牲嘛!如此才能用一个人的平庸去成就另一个人的不平庸。
对于叶柰柰来讲,这个自告奋勇的炼丹炉人士自然就是叶氏——念桥君了。
念桥君如今的身材之所以那么瘦弱,看上去缺少挺硬之气,一是因为年少时营养不好,至于骨骼大架未成;二来,就是因为他常年都在替叶柰柰试吃一些药草。
虽说前辈们励精图治,早已将大部分药草的功效绘列于诸书之上了,但总有那么些模棱两可的,又或是简言不全的,或是晦涩难懂的,让人不能尽知其意。而且还可能有些罕见的药草书上根本只字未提,如此便更不知该如何使用了,所以才出现了他帮忙试吃的情况。
当然了,以身试水并非明智之举。
叶柰柰也非常拒绝他用自己的身体去试药,怎知到头来还是抵不过那颗秤砣般铁了的心。为了早日助叶柰柰成为一代名医,他才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吃成一个冒着白烟的炼丹炉呢!
叶柰柰拧不过他,只好找来了一些不致命的让他吃,就当大补了吧她想。
因此,叶念桥吃得欢沁,吃得理所当然,全然把这一颗又一颗的药草当做了姐姐的爱护,直到后来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浑圆、越来越白胖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叶柰柰根本没把真正需要试吃的拿过来,而是在其中做了手脚。
他很郁闷,但也始终没有放弃,总觉得自己受恩于叶柰柰,所以必须得做些什么来添补来心中的亏欠,于是便趁其不注意的时候,总要偷偷拿些药草来胡乱下肚。叶柰柰看他嘴里时常阿巴阿巴地嚼着跟草,一度都以为他是患了什么以草为食的癖好呢!殊不知他只是将一腔感激之情都寄托在了这区区绿植之上罢了。
其实,他之所以这样做也并非是不怕疼,而是知道若是自己真的吃错药了,毫无疑问叶柰柰就会来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甚至连续几日地陪着自己。一想到这里他便吃得安心,吃得放心,吃得有恃无恐的,吃的格外带劲!
毕竟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而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被偏爱的一方。
纵然是次次都被抓得正着,叶柰柰也总不会罚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一个即将成为医仙的冉冉新星!
如此,她又怎么会舍得呢?
她是不舍得的。
然而,然而……
然而老天爷却没叶柰柰那么软的心,毕竟那是个糙老爷们嘛,学不来这种柔情似水。他无意间打了个闷嗝儿,便迁怒于了天医大圣妙应真人。真人无奈,只好下凡来俩敲敲他的脑壳给了个小而透彻的教训:一个咣当倒地,叶念桥终是感受到了天神之威!
经脉十二者,相逆而乱,清气不在阴,浊气不在浊——此之叶念桥所以后来大病的原因。
说白了,就因为他吃得太多太杂,进而导致经脉清浊相干、祸乱于五脏六腑了。即使后来叶柰柰连续几日给他调气针刺,还有各种又甘又苦的药草让他一次性地吃了个够,也不免落下了些病根,以至今日。
可即便如此,这作死的小少年依旧没有放弃试吃这条路,甚至竟然还在挑战自己肠胃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那倒是。
他要是整日生龙活虎地跟孙大圣似的,叶柰柰就不会常来看他了吧!
哎,这鬼祟祟的小心思呀……
真是。
……
事实上,百草堂经常和一些药农有些来往,这是药房多年来的习惯,也是各类药草的主要来源。倘若运气遇见了罕见的又不贵的便把他们通通买下来,以作备用,。虽说一时半会用不上吧,可一旦用上了,便是触手生春的那种大事。
一次,叶柰柰就得到了这么一种近乎绝迹的药草。
那时她正忙着出诊呢,只觉得那药草与蛇簌的茎叶颇为相似,就误以为是蛇簌了。蛇簌此草无毒、性温、味苦,多用于肠胃的调理,不算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故而后来叶念桥从外面归来,起初见到了也以为是蛇簌,便随手扥下了几片放到嘴里,照常嚼了起来。其实这蛇簌他过去也是吃过的。他喜好将它当做清理肠道的额外加餐,然而奇怪了,今天的这蛇簌怎么越嚼越甜起来了呢?
他觉得有鬼。
遂在其诱惑下又嚼了几片,如此连番的甜美轰炸竟让人觉得更来劲了?于是便又忍不住地吞下了更多,更多……他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蛇簌而已,否则,叶柰柰是不会随手放到这种外人能触到的地方的。
然而很快,副作用如山呼海啸般涌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全身上下的血液疾如旋踵,又如风骤,呼啦啦席卷了所有能感觉到的地方,打破了他原本自作聪明的猜忌……
那一颗心,那一颗只有拳头般大小的心也开始膨胀起来!它变得越来越大,跳得越来越快,‘砰砰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似的……
这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如天崩地裂来临的前兆!让他瞬间就从生感受到了死,从极乐天境的一片净白看到了无底深渊的至黑之默……
他忽然感觉人生在世所能感受到的感官变化也不过如此!
那些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又抵死缠绵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酣畅、淋漓、酸爽、交复……
他从未有过如此极端的体验。
也从未有过如此锥心的感觉!
他突然难受得满地打滚,在一片欲哭无泪中急红了眼,却怎么都召唤不来一个能立刻救他的人。
简直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的这颗心脏给掏出来!然后扔掉——哪怕……哪怕就此一命呜呼了,也好。
如此极端地捂着胸口,直到心跳的频率再也无法刹住闸时,他总算是放弃了挣扎,彻底地,晕死了过去。
……
就这样睡了很久,久到似乎梦中的一切都归于平静,山川海啸也不再有任何响应,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时候他才终于又醒了过来。
是时,一股药草香在屋里蔓延了开来,散尽芳烃。
睁开后的世界变得熟悉又陌生,所有的怪异感交织而相叠,也最终绘制成了一个靓丽无常的女子——
是柰柰啊!
他一惊。
第一次心里脱口而出的不是“姐姐”,竟是……“柰柰”二字?
他又一惊。
只见柰柰她,正坐在自己的床边小睡,右手顶着额头,脸颊羞而朦朣。她的一些额前发髻并未梳起,只是简单地别着的一个蓝白色银簪,虽有些凌乱吧但格外的好看。
叶念桥凝注着她,心里莫名有了些不一样的感受,仿若自己从未见过她似的,又仿若自己早已将她的模样深深地刻入了骨血之中,拳拳而深情。但就在他抬手去摸那桃腮时——
叶柰柰突然也醒了过来。
一抹温柔在她的眼中酿成了万千仪态,叶念桥的心为之一颤,紧接着便是不由自主地跳动,极其乖张、怪戾的跳动!谁曾想只是看了她一眼而已,只是短暂的一眼而已!自己就满足得可以立马死掉!
那一刻,在他眼前的人如是千百万年来与自己同一体的存在——仿佛我们曾经彼此融在了一起,历经过几生几世,也即将要前往未来,生生世世……
他就这样沉浸在了一种震撼里。
于是叶柰柰先开了口,一边怪他又乱吃药了一边又担心得拿起了蛇簌的叶子:“起初啊,我也以为这只是些蛇簌而已,后来查了查才知道这是物哀啊!此二者的形状相似,功效却天南地北,大不相同。蛇簌呢味淡,物哀味甘,一个用于肠胃,一个却用于伤害,尤其是不能被阳火炽盛的人食用,我竟也一直都不知……”
叶念桥没有听到她说的细节,只是傻傻地望着她弓起又摊平的唇肉,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你现在感受如何呢?”叶柰柰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像是刀具似的划破了那颗极力掩藏的心,他只好咽了咽口水:“没、没什么用。”
“我是说你的感受如何啊!又不是问有没有用。”
“哦。”叶念桥呆呆地应了一声,眼中没有任何神采,良久,才又反应了过来,更加呆滞地道:“没。什么样的感受都没有。”
“是嘛?这样啊。呃……其实我也检查过你的身体的,的确是没有什么大碍……”叶柰柰低头又看了看叶念桥的憨憨模样,以为他是怕自己批评他,所以才慌里慌张地不敢直视自己呢,便又碎碎念了起来,“嗐,可能是你吃的不够多吧!不过也得亏是你吃的不多,否则肯定又得大病一场了!要真是这样,我可不会再救你了啊……”
叶念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敢说话。
“哎,真是的!总有些医药学者会夸大某种药物的特质,好以此来证明自己发现他们时的丰功伟绩。看来那些书籍上的话也不能全信啊!毕竟这世间的药草如此之多,总有些不能尽知其效用的,当真要试验一番才行。你说对吧……”
“对、对。”叶念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将脑袋扭到了一边去,任由右边的耳朵听她一股脑说个没完,也不敢再扭头过去对上她的眼睛了。
叶柰柰也当然不会意识到当下这个少年的微表情,更不会知道自己喃喃的话语全都灌到了他的心里去,最终笼统成了一句她永远都听不到的话:柰柰啊,我该怎么办……你可知,我现在的心跳得太快了,太快了!快得就要不是我的了一样?
是啊……
该怎么办。
他不知所措,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现实,自己好像再也不敢直视她了,因为总能感觉她在看那颗胆怯的灵魂。然而经不住心跳间的致命吸引,自己又会忍不住地去偷瞄她的眉目流转,如此反反复复,无以自解,致力于努力折磨着自己。
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
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若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后便注定会有种欲望,想要一探究竟。
就比如叶柰柰说,这种药草叫做物哀。
他留了个心眼,记了下来,趁其不在百草堂的时候翻了翻书,在十几个大箱子中翻来覆去地找了很久,终于才找到了一本《瀛南本草》,其中寥寥几行如是道:“物哀。释名:物化、惊弦、枯荣、戴罪之身。气味:(根)甘、微温、有毒。产地:瀛南穗海。主治:伤寒发狂,四肢疼痛。用此稠一两,高本参三钱,物哀二钱,去头,撮碎,捣为末,加水二碗,水煎温服……”
物哀,物哀……
多么凄美又哀婉的名字啊!
反过来不就是哀物吗?
哀物,爱物,爱吾……
难道说,这药草的发现者也正有此寓意才如此命名的?
爱上吾者,爱上我……
那戴罪之身呢?又是何意?
何意呀?
何意呢、何意……
他想不通,觉得自古以来那些药草的别名都奇奇怪怪的,但也其实没必要明白了,毕竟不是重点,便又看了下去,直至倒数第二行的文字写着:“切忌过量,易成瘾,辄乱心率。”
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种药草若是少量服用就没事,多了,就会成为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毒。虽说不至于毒到攻心殒命吧,但也避免不了因此而乱了心智,产生幻觉,最令人头疼的是它竟然终生都无法治愈!
可他……
叶念桥愣了,自己吃的量早已远远超过了安全剂量啊,这……
所以说他也不一定是真的爱上了叶柰柰,对不对?
或许只是药物的作用而已,才让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过快的心率对不对?
那如果不是对着叶柰柰而是别人,当药瘾发作的时候也依然会心跳得难以控制,对……不对……
……
他自我解读着,自我救赎着……
千般万般,就是不希望事情成为原来理解的那样,否则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必然是悲剧的开始,他不要这样,尤其,不要那个人是叶柰柰。
他渐渐回过了神来,定睛又看了看那最后的一行字:“初见之人,为最害矣。”
为最害矣。
害矣……
矣!
他呆住了,脑海汇一直徘徊着这句话。
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药劲最强,那时所见到的第一人就是毒物本身,就是令他被沾染上的药瘾来源。那么在往后的余生里他需要时时复吃才能缓解自身不适的症状,是不是这样的?
于是乎,那个时候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人正是叶柰柰,叶柰柰便是那毒,叶柰柰便是那瘾。
叶念桥如当头一棒,此时惊讶得连说都不出话来了。
难怪呢!
难怪他觉得自己要是长时间见不到她就痛得受不了呢!
更可笑的是,自己纵然见到了她也万万不敢靠近她,因为靠近便意味着离药瘾更近,尤其是在皮肤接触的瞬间他的心率就会被干扰得非常紊乱。那绝非是一般人能忍受的速度,那个速度足以让他难以自持,失去了理智。
最开始的时候或许他也不太确定,不确定是自己爱上了姐姐而不自知,因物哀这种药草的催化加重了爱意,还是因为药草的作用直接让他催生了情爱,从无到有,从浅爱到深爱,一瞬间就将感情逼至了极致。
可他渐渐发现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叶柰柰了……
自己再也无法不去看她。
感情已经在悄然中潜滋暗长,在岁月中渐渐变态,一个不留神就变成了从没见过的模样。于是从亲情过渡到爱情,从旷日经年过渡到分分秒秒,每一个点滴漏刻甚至是更短的时间缝隙里他都想与柰柰血乳相容,再也不分开。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其实爱不爱已经没有那么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从此之后自己再也无法远离她,仿佛只有她活着,自己才算是活着的——这也是为何他说“在他的世界里不能没有叶柰柰”的原因。因为叶柰柰的一颦一笑就是牵引着他的那根红绳,绳子断了,人的气也就断了。
叶柰柰后来因为他对自己的躲避而伤心过很多次,但又慢慢觉得,可能是两个人都长大了吧,都有秘密了,也就渐渐隔阂了……
殊不知叶念桥才是那个最苦逼的人。
每次二人相遇时,他都欲言又止,看叶柰柰清白的眼色在自己眼中无端化作了引诱,那所谓的姐姐头衔早已变得荡然无存。他的心里只剩下了凌乱,但除了跑掉之外也什么都做不了,纵然心里有千千万万句:柰柰啊,我那天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你啊……
也都万万不能说。
说了,怕是连姐弟都做不成了,他深知这个理。
自己才刚刚有个家啊,他不想就此失去,如此宁愿只做姐弟。
做个——再简单不过的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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