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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命运之线


幼龙在冷眼中逐渐长大,除了破壳那日,殷秉衡再没有在这方小小的偏僻院落中出现过。

    他的兄弟们在满月之后便能完全化为人形,而他却花费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修炼出了人形。形态并不完美,连额头上天生残缺的小小龙角都无法隐藏。但有了人形,他就有资格和兄弟们一起听课、修炼。

    他比任何一个兄弟都要努力地修炼,但天生的残缺让他事倍功半,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其他人的一星半点。

    殷秉衡偶尔也会检查几个孩子的修炼进度,但从未有一次询问过沈弃,他总是被摒除在外的那一个。

    这个时候,他既不哭闹也不难过,只是会远远站着看上很久,很久。

    那双清澈的金色瞳孔从期待到逐渐暗淡,幼龙也从膝盖高不断抽条拔高,长成了修长的少年,有了慕从云熟悉的影子。

    沈弃十二岁这年,他阅遍天外天藏书,发现了“天缺之龙”的传说,决心离开天外天去寻找火精补全护心麟。

    少年踌躇满志,野心勃勃,那双黯淡的金色龙瞳久违地燃烧起来,灼得慕从云心头发紧。

    ——就是从下界开始,沈弃才入了妖魔道。

    但无论他如何担忧,都只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

    沈弃遵循既定的轨迹离开天外天,偷偷到了西境。他和所有初入俗世的宗门弟子一样,历经磨难艰辛,在三千红尘里摸爬滚打,学会了辨别人心善恶。

    他修为不高,但胆大心细,又有一张俊俏无害的脸,很快混得如鱼得水。

    如此在西境待了三年,始终没有火精的消息,沈弃转而将目光放到了西境之外的酆都。他一向是个胆大又有执行力的人,很快便通过三教九流的关系网,找到了酆都的人。又花费了一些时间,他成功去了酆都。

    酆都比西境更为险恶,但他凭着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过得竟然还算不错。

    这一年,他十五岁,修为只有脱凡壳大成境。

    沈弃在酆都待了两年,两年间他无数次深入蚀雾海寻找传说中的火精踪迹。大约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一次死里逃生后,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

    只是火精生了灵,并不肯轻易屈服于人,他搭进去半条命,才终于将之收服。

    古籍记载的传说竟然是真的,上古烛龙留下的火精,当真可以修补缺少的护心麟。

    幼龙身上鳞片崩裂,鲜血淋漓,却第一次笑得那样畅快。

    慕从云被这种情绪感染,心情也跟着变得轻松许多。但还没高兴多久,在发现沈弃准备回天外天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

    ——事态发展的轨迹和他所知开始对不上。

    沈弃没有出现在南槐镇和他相遇,而是回了天外天。

    他罕见地露出几分童稚,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不再孱弱。

    得知消息的殷秉衡如他料想中一样惊讶、惊喜,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不再孱弱的幼子。

    慕从云感受到沈弃心中源源不断生出的欢喜,心中忽生重重忧虑。

    而这忧虑很快应验。

    猝不及防的囚禁,早就布下的阴谋诡计终于揭开了假面。

    前一日还笑着说“我儿极好”的殷秉衡,亲手剜下了幼子新生的护心麟。

    沈弃毫无反抗之力,他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只能虚弱又不甘地问一句“父亲,为什么”。

    殷秉衡的答案是:“十方结界将破,唯有火精能修补。这是你的宿命。既然天生孱弱无法带领我族重回荣光,那做这荣光的基石,也不枉你来世上走一遭。”

    沈弃麻木地看着他,金色瞳孔渐渐熄灭。

    钟山龙族用火精换了多少资源和话语权,他不再知晓。他的归宿,在寒风凛冽的无回崖底。

    剥鳞断角,抽筋剔髓,死无葬身之地。

    *

    痛苦、绝望、憎恨……无数负面情绪如汹涌湍急的河水,压得慕从云喘不过气来。

    这都是沈弃的情绪,从久远记忆袭来,依旧鲜明如昨。

    慕从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晦暗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意识到沈弃还没死。

    修为尽失,身体支离破碎,却偏还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慕从云闭上眼,通过沈弃的身躯和眼睛去感受四周。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面八方都是浓郁的蚀雾,随着微弱的呼吸不断侵入四肢百骸。身体的温度随着蚀雾的侵入不断流失,慕从云尝试支配身体,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背后触感阴湿软烂,像是腐烂发臭的泥潭。

    过分沉重的龙躯无力陷在烂泥里,正在一分一分下沉。

    那种感觉很糟糕,明明还活着,却被迫感受身体一寸寸腐烂。直到整具身体沉到底,彻底被烂泥覆盖、掩埋,这个漫长的过程才宣告结束。

    最后,只剩下一个龙首半露在泥潭之上。

    慕从云将自己的感觉抽离出来,从旁观的视角去看沈弃。

    那双金色的龙瞳只剩下一片幽暗。

    初始汹涌如河的负面情绪也归于沉寂,若不是眼睛深处最后的一缕光,他看起来就几乎是一具腐败的尸体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无回崖底没有日月,也没有生命。所有误入其中的鸟兽虫蚁都被浓郁到化为实质的蚀雾吞噬。

    没人知道在深处的淤泥里,还有一条濒死的龙。

    他在烂泥里埋了很多很多年,鳞片落尽,骨肉皆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完全侵入体内的蚀雾消磨了仅剩的神智,让他逐渐变得疯癫。

    少数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幻想有人来救他:“要是有人救我出去,我愿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不救我,杀了我也行。”

    但更多时候,他会反复用唇齿咀嚼一个个仇人的名字,乐此不疲的为他们设计死法。

    “我若爬出去,必定杀尽世人。”

    *

    从无回崖底爬上来那一日,慕从云看见了一个完整的、恶意毫无遮掩的酆都鬼王。

    嶙峋的骨披上灼眼红袍,手指舒张之间无数浓黑的蚀雾倾泻而出。比南槐镇初遇那次更加邪异、张狂。

    他践行了在崖底的诺言,殷秉衡,阴骄,阴雪,阴识……以及无数同族,按照他设计的死法,尽数惨死在他手中。

    天外天尸骨堆积,血流成河。

    而沈弃穿着金红龙血染透的红袍,前往西境。

    当年的护心麟被融入了十方大阵,如今,他则亲手将之取了回来。

    失去火精的十方结界如预料一般崩毁。

    西境宗门前赴后继地设法补阵,沈弃头也不回地离开。

    慕从云看着他如同一缕游魂一样飘荡在世间,没有落处。

    他有通天的能力,却从不向任何一个求救的人伸出援手,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在绝境之中痛哭哀嚎,乐此不疲。

    短短时间内,西境生灵涂炭,而沈弃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慕从云没用太久就知道他在找什么了。

    ——他在找一个女人。

    对方护着两个孩子在异变怪物的包围下仓皇逃命,在他们身后,中年修士千疮百孔的身体转瞬被怪物们撕碎。

    沈弃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女人修为不高,在怪物的围追堵截下很快便难以支撑,寻到了破绽的怪物们顿时如蝗虫涌上来,女人只能绝望地将两个年幼的孩子护在怀中——

    沈弃适时出了手。

    他将怪物挡在结界之外,在女人劫后余生的道谢中问:“你不认识我?”

    “你还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吗?”

    女人脸上的欢喜变得僵硬起来,眼神闪躲,表情支吾。

    沈弃并不意外的样子:“你忘记了。”

    女人嗫嚅着解释:“我记得,但是都这么多年了……看你现在这样,应该过得很好。”

    沈弃点头赞同:“确实过得很好。”

    他松开了扶着女人的手,结界也随之消弭。在女人惊恐的眼神里,他朝对方笑了下,轻声说:“你们看起来也过得也不错。”

    失去结界阻挡的怪物们蜂拥而上,眨眼间将女人和两个孩子淹没。

    沈弃神色恹恹从袖中拿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手上沾染的血污后,将那条变脏的帕子扔进了怪物堆里。

    *

    从沈弃的记忆里,慕从云看到了西境的覆灭。

    从未设想过的未来猝不及防在面前展开,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沈弃竟然和他一样,都是重活了一世。

    所以在沈弃的记忆里,他们没有在南槐镇相遇。

    因为在命运的岔路口,少年走上了另一条路。

    等他们各自绕了一大圈再相遇时,一个是从无回崖底爬上来复仇的恶鬼;一个是修炼未成、初生灵智的桃树。

    ——在沈弃遇见那株桃树的瞬间,慕从云就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了悟了所有因果。

    命运之网在他面前徐徐铺开。

    沈弃弯腰将被桃树苦苦护着的小蛇捏起来细细打量,语气听不出是欣喜还是不快:“这么个丑东西,竟然也有人愿意护着,你倒是好运气。”

    桃树见状微微摇晃树枝,凋零的桃花飘落一地,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沈弃手背上。

    沈弃拈起那片花瓣,神色奇异:“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你为何费力护着他?”

    桃树懵懂答:“它常常来看我,应当算是我的朋友。”

    沈弃嗤笑一声。

    他将挣扎的小蛇扔回去,随手折了一根桃枝,表情嫌弃:“碍眼。”

    桃树和小蛇随着话落,一道消失在面前。

    沈弃将桃枝置于鼻下嗅了嗅,随手将之插在发髻间,继续自己的旅途。

    慕从云跟在他身侧,不由回头,却看到了那株桃树的终点——

    它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化身为人,跌跌撞撞地摸索长大。二十余年后,因果之线牵动,他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成了破庙里濒死的小乞儿。恰逢谢辞风游历经过,见之可怜,收其为徒,取名慕从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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