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菟丝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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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嘀嗒……
水珠滴落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周身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靳修年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家医院内，清冷的走廊里一盏白炽灯闪闪烁烁，苟延残喘。
怀中人动了动，显然也醒了过来。
仇清按了按眉心，压住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不适，从靳修年怀里离开，仅留一只手让对方握着。
“又进空镜了，”靳修年环顾四周，声音低沉，“目前在医院，温明曦不在这里。”
“在的。”仇清指了指尽头那间病房，耳边嘀嗒水声不断，淡声道：“这是他的空镜，作为过客的我们不会离他太远。”
空镜，一个能映射人内心的游戏道具，镜内千变万化，出现的往往是宿主最在意的东西。
眼下这条走廊内所有的病房都模糊着，唯有尽头那间泄露些许光亮，指引他们过去。
4019病房。
未待二人走进，房内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掩盖过输液的水滴声。
“温宁远！你给我出来！为什么不敢见我！为什么要领别的女人回家！”
“妈妈！你别哭啊……我害怕……”
“为什么……要骗我……”
明亮的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女人穿着病号服，拼命撕扯头发，呜咽不断。
床边趴着小孩，不知所措地按住女人正在输液的手，也跟着哭泣。
女人虽憔悴，但也能看出昔日的姿容卓越，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孩表明的他的身份。
过去的温明曦与他的亲生母亲。
女人兀自哭闹半天，又转为低笑，她拔掉针头，苍白的手缓缓握住小孩的手指，一双含泪的眼睛满是死寂，“小曦……是我的小曦吗？”
“妈妈的好孩子，让妈妈看看……”
女人不管男孩痛苦的表情，自言自语地抓住小孩的手臂，“你那么乖巧懂事，为什么你的父亲要领养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是他抛弃了我们对不对？”
“妈妈，我疼！”男孩挣扎着。
眼看身边的人看不下去要破门而入，仇清拉住他，递了一份癌症晚期的证明，“你救不了她，温明曦也会不让你救她。”
接过证明，靳修年抿唇，没说话。
“小曦，我的小曦，你听着！”女人瘦长的手心洇出血，尖利的指甲将小孩手臂抓出红印，“那个女人！她会带着她的孩子顶替我们，她抢走你的爸爸，抢走你应得的财产，会剥夺你一切，那个家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小曦！都是她们害的，听妈妈的话，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女人呜咽着祈求，手腕流出的鲜血染红大片床褥，好似盛放的玫瑰花，男孩抽噎起来。
“妈妈，你别这样……我不要……”
“对不起……”女人的瞳孔涣散，无力地抱住他，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眼前景象碎裂，又在下一秒重组，二人出现在嘈杂的酒吧里，他们看见了十四岁的温明曦。
少年全无儿时的天真，在烟酒的熏陶下有些阴郁，精致的容貌又招不少女孩的喜欢。
看见温明曦拿起沙发上的校服，黄毛忍不住问：“老大，今天不多坐坐啊？”
“不了，”温明曦努嘴，循着他的眼神，黄毛看见路灯下的温明琛，“他来了，我也该回家了。”
“啊？”黄毛一脸懵。
“属于我的东西，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永远都是我的。”
温明曦自言自语并没理会黄毛，默默拎起双肩包等温明琛远去才抬脚跟上。
看到这里，仇清起了兴趣，靳修年看着他转身走向吧台，跟调酒师聊了几句，回来时带了杯威士忌给自己，“跟小丑的世界差不多，幻象中的人思维没有断裂，只能跟着宿主走。”
“谢谢，”靳修年接过，若有所思道：“破损的镜子果然支撑不起大范围幻象，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得快点找到那小子。”
仇清微微一笑，“不用找，有温明琛的地方就有他，不会丢的。”
犯了错事的小孩首先想到的是逃避，然后害怕依靠之人的丢弃，会恐惧、后怕，最后迫切渴望得到一个人的原谅。
温明曦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们所处的场景变化越快说明他内心的波动越大，情绪越崩溃，有温明琛在的地方一定就有他，因为怯懦不敢出来而已。
两人交谈之际，场景如同影片开始快进，变成一座老旧别墅，靳修年单手牵着他，两人一起藏进满墙绿盎里。
宽敞室内桌椅相对，简洁的木质双人床，窗边风铃轻响，传来少年亲切的问候：“哥，你成绩好好啊，能帮帮我吗？”
“可以。”
“高三不忙吗？”
“不忙。”
温明曦眉眼弯弯，“你说，为什么你每次都考那么好，每次都是第一？”
“……”对面的人顿了一下，说：“你才初一，年纪第七已经很好了。”
“哥。”
温明琛终于抬头，看他。
“你等等我，让我超你一回吧。”
年级都不同，怎么超？
“……”
“我想被爸爸阿姨夸一次。”
温明琛沉默了一会儿，妥协似地点头，“好。”
……
关于n市本地名校，靳修年多少知道一些，是一所初中高中混合的学校，学生虽少但都是好苗子，一座双子楼互通南北，师资雄厚。
烈日暖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上课听得百无聊赖的温明曦忍住想抽烟的躁动，看向窗外，从一楼可以听见对面四楼的朗朗书声。
上面某个窗边出现一个挺拔背影，温明曦正好跟他对上视线，当他想打个招呼时，对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转开了。
下课铃响起，温明曦摸出手机。
［曦］：你在看我。
对方回得很快。
［琛］：没有。
［曦］：真没有吗？
［琛］：没有。
温明曦没忍住笑了，眉眼浸润的是他自己从未察觉的温柔，“骗子，你刚刚明明就是在看我。”
……
闷热的夜晚，温明曦早早上床睡下了，温明琛洗完澡发现自己桌上多了张纸条：
哥，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一定要送我礼物哦！
……
狭窄的小胡同里，旁边是施工用地，这边的摄像头早就坏了，怎么打架都不会有人报警。
温明曦捂着肚子被人围在墙角，模样虽狼狈，眼睛里却有着不合年龄的阴狠，他看了看手臂上的刮伤，抽出生锈的钢棍准备反击。
这时，一道黑色身影冲来，将他紧紧护在怀里，拳头打在这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偏偏这人还在安慰他：“再坚持一下。”
不一会儿，警笛响起，小混混仓皇逃窜，他们被警察救了。
经过一系列询问，将这件事归咎为抢劫闹事，温宁远将他们领回家。
狼狈的两人，看着温明琛胳膊上的青紫，温明曦心情复杂。
温明琛拿着药坐在他的身边，认真帮他涂药，当碰到嘴角的伤口时，温明曦嘶了一声，“疼。”
“该疼。”温明琛说，复又问：“既然怕疼，那又为什么打架？”
温明曦支支吾吾不肯说。
是夜，因为伤口疼痛，温明曦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睁开眼，轻唤一声，“哥？你睡着了没？
“哥？”
下铺的人敲了敲床头，表示他没睡。
“今天……谢谢你。”
他明明可以应付那些小混混，不过多加几处伤罢了，不知怎么，看见温明琛冲过来的一瞬间，他突然不想反击了，只想安安静静呆在这人怀里。
他恨那个女人，当然也恨她的儿子，却又非常矛盾。
他等了一会儿，下面还是没反应，“哥，你又睡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只手，从扶梯那边冒出来，放了个东西又缩了回去。
温明曦拿过一看，发现是一只木雕的兔子，圆润光滑，但并不太精致，看得出雕刻手法之人的青涩。
“生日礼物。”
下面的人默默补充一句。
温明曦借着夜灯端详这只木兔子，没想到这人真在用心给他准备礼物，居然记得他属兔。
没由来的，他低声说：“哥，介意我做你的菟丝草吗？”
像是自愿走进猎人陷阱里的兔子，明知后果，仍义无反顾。
他听见下面的人说：“只要不打架，都听你的。”
“好啊，那就不打。”
…………
岁月拉长，秋意取代了夏天，温明曦已经很久没有买烟打架了。
飘落的法桐树叶成了校园一景。
热闹的篮球场呼喊声一片，温明曦将球扔进球筐里，女生尖叫声一片。他擦了把汗，刚接过某个女生递来的饮料，忽然看见从餐厅回来的温明琛。
对方正与一女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唇角上扬的笑意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一些不痛快，压制已久的阴郁忽然又躁动起来，不算强烈的日光突然有些扎眼。
“哥！”
他扔掉女生送的饮料，冲他们招了招手，引起对方的注意。
女生低头说了什么，将手里的豆浆交给他，在温明琛点头后就匆匆离开了，温明曦更加不痛快了。
“怎么了？”温明琛疑问。
他指了指温明琛手里的豆浆：“我好渴，能把这个送我吗？”
温明琛面露难色，但还是把豆浆给他了。
“她是谁？”
“同学。”温明琛答。
“你喜欢她？”
“是你女朋友？”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温明琛莫名其妙，“不是，别乱猜。”
温明曦哦了一声，淡淡道：“哥，你谈过恋爱吗？”
后面的画面突然模糊起来，像是幻象的主人情绪起了很大的波动，高悬的日光也跟着晃动起来。
靳修年扶住仇清，看着出现缝隙的天空，“这里要塌了。”
看着远处的二人，仇清说：“再等等，快了。”
果不其然，画面一转，又来到他们的卧室。
温明曦在温明琛的笔记里翻到一张亲子鉴定，下面说着，温明琛并与温宁远没有血缘关系。
他的大脑空白一瞬间。
此时，温明琛走来，淡定地拿过，“还不学习？明天不准备考试了？”
温明曦默然一秒，直到坐在椅子上才问：“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温明琛回得很自然，“不是。”
过了一会，温明曦深呼口气，“那……你能跟我谈恋爱吗？”
“你得想清楚，”那人说，“我是你名义上的哥哥。”
“可你喜欢我，不是吗？”温明曦轻声反问，“不然为什么去做亲子鉴定，包容我的一切不让你的妈妈插手？”
“别自欺欺人了，你就是喜欢我。”
他直视那双平静的眼睛，嗓音微哑，低声诱哄，“如果你想吻我，我不会躲……”
“哥，我闭眼了。”
场景又开始加速。
碎片化的记忆承载了美好的回忆，破碎飘渺，往事已不堪回首。
一声脆响吸引二人的视线。
温宁远呼吸急促，一巴掌将温明琛扇倒在地，“你怎么敢？！”
“他是你亲弟弟！你下得去手吗？！畜牲！”
女人见状急忙扶起他，关切地恳求：“怎么会，小琛一直都很听话，肯定不是他做的。”
“宁远哥，这一定是误会，你消消气啊！”
“妈，”温明琛出声道：“不是误会，我就是喜欢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温宁远烦躁地将女人轰出房间，将一叠照片扔在地上，里面每一张都记录着他们之间最快乐的时光，如今却如刀片将他划的遍体鳞伤。
除了他与温明曦，没有人能知晓这些。
是故意的，利用感情将他推入深渊。
“你给我个交代，为什么要搞我跟你弟弟，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你让我温家颜面何存？让我以后怎么在n市生活？！”
听到这里，温明琛突然笑了一下，面不改色道：“是我先招惹的他，我蓄谋已久，我明知故犯，但我准备不改。”
温宁远又给了他一巴掌。
……
一切都在变化，最后时间定格在遍体鳞伤的温明琛身上。温明曦利用感情毁掉了他，他赢了，拿到了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他也输了，输掉了一个甘心为他付出所有的人。
为了保护他，温明琛选择离开。
“找到他了。”仇清看了看天空愈发扩大的裂隙，拉起靳修年开始奔跑，时间在变化，景象在变化，他们穿过春夏秋冬，看着温明曦抽条长高，日益成熟。
他戒了烟酒，一个人默默住着双人床，守着一只木兔子，翻看着那个人留下的笔记，甚至悉心养起了一株小树。
他耐心修剪树的枝丫，却无情扯掉攀附其上的菟丝草。
他孤独，痛苦，迷茫，麻木。
最后决定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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