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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章


曲池苑一众官员士子退到小桥下,  朝章元嘉行礼。

章元嘉冷声道:“本宫执掌后宫,管不得你们什么,但今夜这诗会,  是官家邀你们来的。你等若要争,  若要闹,自去外头辨说分明,否则坏了官家的兴致事小,  坏了诗会的礼制,  你等自去跟官家请罪交代。”

这话一出,章庭先一步越众而出,作揖道:“娘娘垂训得是,  适才是臣等意气用事,不知轻重了。”

章庭这话,  原意是息事宁人,但适才起争执的人当中,  有人恼怒未消,当即就要告曲茂的状,“娘娘说得正是,今夜诗会,  是官家登极后第一场诗会,臣等受邀前来,  感恩戴德,  诚惶诚恐,偏偏那曲停岚不知这个理!若非他先跟小章大人胡搅蛮缠,  臣等何至于闹起来?他吃了酒,说不通还要动手,高大人想要拦他,  竟被他打伤了,高大人好歹是京兆府的通判大人,他一介白衣打伤朝廷命官,这说得过去么?还请娘娘为此事评理!”

方才曲池苑这边乱哄哄的,青唯没瞧见高子瑜,眼下人散开了,才发现高子瑜被人掺着,捂着鼻子就立在章庭身后,他鼻头的血刚止,脸上也有淤青。

曲茂被告了这么一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今日来,就是为了找章庭的麻烦,但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做事本来就冲动,加之吃了酒,又被章兰若当众揭短,一时间气血上涌,冒犯的话冲口而出,行径也不怎么受控。打了高子瑜没什么,要命的是他似乎连带着骂了皇后。眼下清醒过来,心里虽然懊悔,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往回找补已经来不及,不如破罐子破摔,还能占个直言不讳的理儿。

曲茂道:“翰林诗会是怎么来的?当年沧浪江士子死谏投江,先帝感怀于心,于小雪之日敦促翰林筹办诗会,就是为了鼓励年轻文士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我打高子瑜怎么了?我打的就是他!他那点破事儿,还当谁不知道么?早年信誓旦旦说要娶他表妹,眼下表妹家获罪,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他担心影响仕途,出尔反尔,又不愿娶了!把人晾在一旁,这头一个通房大了肚子,那头更好,攀上兵部尚书的千金了!我曲停岚再怎么荒唐,最多也就败家散财,好过这种背信弃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梗着脖子:“娘娘,今夜草民吃了酒,做事冲动,有些话没过脑子,可能冒犯了,娘娘要罚,草民便认,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娘娘要让草民跟高子瑜道歉,对不住,草民做不到,草民虽为一介白衣,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曲茂这一番话说完,给了自己十足的台阶下,倒是把章元嘉几人给架住了。高子瑜被他说得颜面扫地,佘氏刚与高子瑜定了亲,眼下紧捏着手绢,目色羞愤难当,脸上是一点血色也无了。

这时,江辞舟道:“娘娘,停岚找小章大人论理,是为了臣。日前臣病过一场,他以为是拆卸酒舍之故,所以与小章大人起了争端。他意气用事,这是不对,但起论初衷,却没什么可指摘的。今夜是翰林诗会,若为此等小事扰了诸位兴致,岂非本末倒置?不如待事后,臣与停岚一起向官家请罪,娘娘看可行否?”

章元嘉听后,深以为是,正颔首,只听曲池苑口的小黄门唱道:“官家驾到——”

或许是为了诗会,赵疏没有着冕,一身绀青云纹常服配着龙纹白玉佩,乍一看去,几乎不像皇帝,像个贵公子。

他今日身边只跟着墩子一人,信步走来,见众人聚在一处,问:“何事?”

章元嘉与他福了福身:“回官家,适才几位士子因见解不和,起了争端,眼下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

赵疏颔首,他的目光在受伤的高子瑜身上掠过,没多作停留,声音十分温和:“能化解是好事,既然如此,你带着诸位臣眷先回竹影榭吧。”

章元嘉应是,带着人欲走,然而佘氏竟不动。

青唯看佘氏一眼,她似乎还沉浸在适才曲茂的羞辱里,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双唇几乎崩成了一条线。

章元嘉直觉不好,低声唤了句:“表姐。”

佘氏恍若未闻,她看着嘉宁帝,刹那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前几步,在嘉宁帝身前跪下:“官家。”

“官家,臣女尝闻,翰林诗会,无论士子白衣,官员百姓,皆可畅所欲言,有疑答疑,有惑解惑。臣女心中有一惑,困扰多时,不知官家可否赐臣女一解?”

赵疏看着她,“你且说来。”

“臣女近来听到一个传闻。”佘氏垂着眸,抿了抿唇,“说是小昭王殿下早也病愈,眼下已康泰无恙,臣女想问官家,这则传闻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殿下他为何至今不曾露面?”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神色各异。青唯心中微微一沉,目光不由落在佘氏身上的素衣上。

赵疏没吭声。

佘氏继而拜下:“官家,当年家父为殿下所救,臣女一直感念在心。洗襟台坍塌,殿下遇劫,臣女报恩无门,多年来难以释怀。而今臣女家中强为臣女与高府的二少爷定亲,臣女心中不愿,但也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臣女反抗。臣女自知声名狼藉,并不求什么好的归宿,唯这一个心愿,还望官家成全!”

当年佘父没有做上尚书前,遇到一桩案子,辩说无门,佘氏是个烈脾气,情急之下,写了血书,等在宫门口,拦了小昭王的轿子。

那是个雨天,小昭王落轿,撑伞立在雨里,看过佘氏的血书,说:“好,我帮你转呈给舅父。”

这事对小昭王来说就是个举手之劳,佘氏却记在心里。

事后佘父平冤,佘氏一家登公主府致谢,便捎上了佘氏的庚帖。

庚帖长公主没有收,那年小昭王才十七,即将启程去洗襟台督工,长公主以一句:“容与年纪尚轻,且等他回来,问过他的心意。”婉拒了佘氏。

佘氏听出了这话的辞拒之意,仍旧执意等小昭王回来,直到等来洗襟台坍塌的噩耗。

赵疏看着佘氏,沉默许久,说道:“当年洗襟台塌,表兄伤重,你为他素衣斋戒,祈福五年,再大的恩情,已算是还清了。他今日若是没醒,那只能是天道不公,医术有失,绝非福泽不至;反之,他今日若是病愈,上天有道,庇佑苍生,那只能是人心殊途了。”

赵疏这话说得委婉,佘氏却听得明白。

小昭王醒来与否,病愈与否,都与她无关。

嘉宁帝与小昭王最是亲近,他的意思,便该是小昭王的意思了。

佘氏的目色黯然下来,她朝赵疏拜下:“多谢官家,臣女明白了。扰了诸位的兴致,臣女在这跟诸位赔不是了。”她行完大礼,又起身,朝章元嘉福了福身:“娘娘,臣女今日不该来。”

她请辞离去,章元嘉自也不拦她,唤来一名宫婢为她引路,由着她往曲池苑外去了。

青唯看着佘氏的背影,目光不由地移向不远处的江辞舟。

江辞舟就立在人群

当中,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唇角带笑,正低声与身旁一人说着话。

月色洒银一般,混在灯色里,流泻在他的身遭,将他的身姿衬得无暇,似乎那张掩藏在面具下,传闻中被火燎着的脸,也该无暇。

青唯想起来,那张脸本就无暇。

曲池苑的诗会章程繁复,听说席到一半,还要听士子畅谈策论。青唯跟章元嘉回到竹影榭,吃完席,想起留芳说过可以提前与皇后请辞,起身说要先走。

章元嘉并不留她,温声道:“虞侯夫人大病初愈,是该早些回府。夫人病好后,若觉得烦闷,不拘着时辰日子,进宫来与本宫说话就是。”

青唯谢过她的好意,由宫婢引着,到了曲池苑外,只见墩子迎上来道:“虞侯夫人要走了?”

青唯称是。

墩子于是扫了扫拂尘,任引路的小宫婢退下,自行领着青唯往宫外去了-

曲池苑离曹昆德歇脚的东舍很近,拐过两条甬道就到。

墩子引着青唯出了苑,来到寂无人的甬道里,这才低声问:“姑娘的病可大好了?”

“好多了。”

“日前公公听闻姑娘病了,十分担忧,几日不能睡好,那日姑娘一醒,公公听闻姑娘去了玄鹰司,立刻借口过去探望。姑娘今日进宫也好,让公公仔细瞧一眼,他好放心。”

墩子说着,见东院到了,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曹昆德一见青唯,声音仍是细沉悠缓,“可怜见儿的,瘦了这么多。”他指着一旁的椅凳,“站着做什么,快坐吧。”

青唯谢过,自去椅凳上坐下。曹昆德细细打量着她,片刻,笑道,“瘦是瘦了些,气色瞧着倒好,这个江府,倒是不曾亏待你。”

青唯道:“是,江家上下把我照顾得很好。”

“可不?”曹昆德道,“咱家在宫里都听说了,什么名贵的药材都紧着你用,连宫里的太医都给你请了去。你可知道给你看病的吴医官,医术高明得很,他在宫里,只看疑难杂症,当年洗襟台下受伤的小昭王,就是他医治的。”

“义父。”青唯唤了曹昆德一声。

她垂着眸,心中非常犹豫,“当年洗襟台下,小昭王他,伤得重吗?”

“重?”曹昆德似乎意外,“你这话问的,陷在那楼台下,哪有伤得不重的?都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便是撞大运。不过要说身上的伤,小昭王不算最重的,他真正伤的地方,”曹昆德抬起一手,抚住胸口,“在这儿呢。”

曹昆德盯着青唯,语气悠悠的,“怎么问起他?”

青唯仍垂着眸:“没什么,只是方才在宴上,听佘氏提起他,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所以问一句。”

“原来是这样。”曹昆德道,随即一笑,“说起这个小昭王,你该是见过他的。当年你父亲回去为你母亲守丧,不就是他亲自到辰阳,请你父亲出山的么?你对他可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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