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二十五章 出航(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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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发一言——作为中车府令,这种国本大事他根本没有参与的资格,也就不存在站队一说,崇古非古都没他的事。
当然,背地里他当然没少在自己的皇帝主子面前表忠心,支持郡县,鄙弃分封。
此时,李斯和淳于越可以回忆当初,他就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当个纯粹的旁听者。
李斯话音落下,嬴政的目光投向淳于越:
“淳于博士,时至今日,你可有改观?”
淳于越站起身,正式行礼回应道,“回禀陛下,臣依旧坚持应当恢复旧制,分封皇子以固天下四方。”
“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辅枝。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淳于越一点不管嬴政的想法和心情,也不管场合,直接开始劝谏了。
嬴政并不动怒,目光平静的移向李斯:
“李相,对淳于博士的话,你这个非古派有何看法?”
皇帝点将了,李斯立刻起身,权当这里就是朝堂,开始反驳淳于越:
“淳于博士的观点未免有失其实。”
“殷周之王千余岁不假,但这千余岁间,周王名存而实亡,所谓子弟功臣,各自征伐,视周王若无睹,焉有辅枝一说?”
“莫忘孟子有言,春秋无义战!”
“至于博士话中的田常、六卿之臣,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简单反驳了淳于越所说的分封的好处后,李斯继续发功,开始展现真正的水平: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
“今陛下创大业…………
…………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这段是史记原文)
李斯这一段话,反驳淳于越的崇古之论的同时还批评了诸子百家和黔首百姓,基本上所有人他都喷了。
被喷的点就一个,诸子百家和黔首百姓不够忠诚,他们不是在不忠,就是走在不忠的道路上——话题涉及的范围已经完全超越了崇古还是崇今,分封还是郡县这个议题了。
简而言之还是老主题——天无二日,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太阳。
而听了李斯这番高谈阔论的淳于越等人,则暗自猜疑了起来。
李斯的能力水平不消说,就算是荀子也得承认自己这个已经不被承认的学生学问上是真的没毛病。
但就算是李斯,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里就组织好语言,给他这顿喷啊!
这家伙难不成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倒是可以接受,毕竟皇帝大概率早就做好了今天对小圣贤庄发难,刚才的一切都是策划好的,李斯提前跟皇帝通过气儿做好准备也正常。
但所有儒家的人,包括淳于越还是在心中骂起了李斯。
即使是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淳于越,也能听出来李斯摆明是要做嬴政攻讦诸子百家的排头兵,而第一个要针对的就是尊崇周礼的儒家!
至于荀夫子他们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知道焚书令的事,也知道李斯知道焚书令。
现在看到李斯连这种离谱的命令都愿意给嬴政打头阵,恨不得给李斯全族当场销户!
但是不管他们有多忿怒,也改变不了事态的发展。
嬴政来之前没有特意和李斯通气,以他的格调干不来这么鸡贼的事,但李斯足够聪明,他第一时间把握住了嬴政意思,也完美的达成了嬴政想要的效果。
不等淳于越亦或其他人回应,嬴政先开口抢过了话头:
“这些话,朕之前好像看过。”
李斯朝嬴政躬身一礼回道,“回陛下,前段时间臣上过一道奏疏,上述的话正是原文内容。”
接着不用嬴政多问,李斯自己继续往下说道,“在那道奏疏中,臣也提出了防范此种局面的办法——当然,不是淳于博士所推崇恢复旧制。”
“一言以蔽之,上述之乱象皆为于国无益有害之错事。”
“既是错的,禁之便。”
“臣请陛下下制,推行焚书之令!”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一言处,恍如冬雷震震,响彻在在场的所有人的心头,哪怕是早就知道的荀子等人也不例外。
不管对外如何和李斯切割关系,但他曾是荀子亲传学生这一点都是改变不了的。
此时的荀子听到自己的学生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饶是以他的养气功夫,也气的内腑一阵翻腾,脸色涨红,几欲呕血——既是在愤怒皇帝的荒唐命令,也是为自己教出这么一个学生而自恼。
伏念师兄弟三人脸色阴沉的彷佛被泼了墨,一个个牙关紧咬,恨不得起身动手——就像荀子和李斯的师生关系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一样,李斯出身小圣贤庄同样无可改变。
他这短短几句石破天惊的焚书之请,算是把小圣贤庄连带盯上耻辱柱了。
至于淳于越……老爷子人完全傻了。
他哪怕做噩梦都不想象不到一个儒家出身的读书人,能够向皇帝提出焚书这种建议。
这特么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愣愣的看着李斯,讷讷如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
等他大脑终于清醒过来后,气的浑身颤抖,胡子都在打哆嗦,怒声骂道,“荒唐!荒谬!千古未有之大谬!”
别人都气的半死,嬴政却是一脸淡然,彷佛李斯只是在跟他提议明天午饭吃什么一样,还反问已经快气昏过去的淳于越:
“怎么,淳于博士觉得李相的建议,不好?”
嬴政这话一出,他的态度展露无遗,淳于越听的猛然一扭头,也顾不上尊卑之分了,瞪大眼睛看着嬴政,然后一口气没上来,真昏死过去了。
一直没动静的赵高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率先起身,抢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扶住倒地的淳于越。
接着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举动,简单把了下对方的脉搏后眼珠子一转,面带笑意向嬴政说道:
“陛下,淳于博士并无大碍,只是昏了过去。”
“大概是年岁已高,今日在庄子内随行转了一圈后,血气翻涌,一时难以支撑。”
淳于越明显是被气昏过去了,他却愣是睁眼说瞎话,说人家是累的。
淳于越的年岁确实不小了,但身体一向康健,就小圣贤庄这片地他哪怕转上一整圈也不至于累到昏厥。
但是赵高不管,就是要胡扯,嬴政也就愣当真话听,赶紧安排仆役扶
一直沉默不言的荀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老迈的声音依旧充满锋锐——他甚至不讲道理,就直接人身攻击了。
“赵府令……哦,你不是中车府令了,那老夫该怎么称呼你呢?”
不等赵高回话,荀子直接一摇头,自顾自的说道,“老夫还是称你一句赵府令吧,也没别的称呼可用。”
“赵府令,你久随皇帝近前,却跟李相国学得好一手胡言乱语的本事。”
“荀夫子这话让小人不明白了。”赵高脸色稍变,但维持着沉着,淡淡回应道,“淳于博士的身体状况一目了然,久闻荀夫子也是医道圣手,还能被我瞒过去不成?”
淳于越的症状俗称叫急火攻心,实际上就是心跳过快,血冲脑子。
但并不只有生气会导致这种状况,可能性有很多种,生气是一种,其他任何激动的情绪也都可以,赵高所说的情况也可以——当然,要扯淡许多。
不过这种事你硬跟他掰扯就没意思了,更何况当着皇帝的面也不可能让你跟他扯。
所以荀子不掰扯,选择直接攻击。
“赵府令说的自然不是骗人的话,骗人的话也算不上胡言乱语,最多叫花言巧语。”荀子淡淡的回道,“像李相国那样,前言不搭后语,才叫胡言乱语,居心叵测!”
荀子这话,算是把矛头转向了李斯。
被自己的老师指责,即使身为帝国左相,李斯也不能发作,甚至不好正面驳斥自己的老师,但为自己辩驳还是可以的。
但嬴政抢在了李斯之前,彷佛没察觉到荀夫子的阴阳怪气一样,平静的问道,“听起来,荀夫子似乎对自己学生的想法并不认可。”
即使面对嬴政,荀子也还是优先澄清自己和李斯的关系:
“回陛下,老夫可没有李相国这般……优秀的学生。”
“至于他的想法……既是胡言乱语,有何认可的理由?”
“朕觉得李相国的话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何来胡言乱语一说呢?”嬴政没有计较荀子的前一句话,也没有生气,依旧平静的反问道。
“毫无因果关系的话,当然是胡言乱语。”荀子同样平静的回道,“且不说他一开始那段慷慨陈词是否正确,即使算他是对的,诸子百家妄议国策,诽谤皇帝,裹挟民意,结党乱征……那又和焚书之事有何关联?”
“怎么,天下人不读书难不成就都成了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牲畜!?”
“说诸子百家心怀叵测可以,说百姓黔首盲目愚从也可以,李相国大可以把所有罪责都往诸子百家和黔首百姓身上推,但这与书有何关系?”
荀子的话简单来说,就是刀杀了人和刀无关。
这道理当然没问题,但恰恰在嬴政这里讲不通——因为他是真的把罪责算到兵器身上的人。
他当年能做出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的事,现在再做焚书愚民的操作也是合情合理——至少在他看来很合理。
不过嬴政不会正面和荀子辩经,李斯识相的接过了话茬:
“荀夫子所言自然有理,刀兵伤人,罪责在人,读书人非议朝政,罪责自然也在读书人。”
荀子再三撇清和他的关系,李斯也不好强腆着脸以弟子自居,只能以荀夫子称之。
李斯继续说道,“但,刀兵锋利,持之可以伤人而于民无用,故帝国律法禁之。”
“同理,有心人读圣贤之书却用以攻讦帝国朝廷,则圣贤之书于民无用而于国有害,帝国自然也应禁之。”
李斯的道理也很简单。
刀剑作为工具自然无罪,但作为一种可以伤害他人,又非必需品的工具,帝国将其禁止是合情合理的——虽说帝国禁兵的力度很一言难尽。
书作为工具同样无罪,但有心人学习其中道理并以之攻击帝国,攻击皇帝,那它同样应该被禁止——作为必需品的医药卜筮种树之类的工具书又不禁。
你总不能说百姓种个地还非得看几篇《论语》才能种的下去吧?
至于说需要读书人治理国家,那同样不用担心。
朝廷本身还是会保存天下藏书的,有需要自然会用。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子不吭声了。
讲道理已经讲不通了。
李斯就是强行把书跟兵器一并打成民间不需要的‘违禁品’。
既然不需要,那销毁也很合理吧?
但事实上,就算书真的不算必需品,那天底下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能销毁了之吗?
荀子还觉得桑海西边的几座山不是必需品呢,帝国要不要派人给它挖平了?
人吃饭就能吃饱,就算需要荤腥也有鸡鸭鹅猪,那是不是该把其他用不上的动物全都给杀了?
“孔子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却不知你李通古是否也能问心无愧的说上一句知我罪我,其惟‘焚书’!”
说罢,荀子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他不仅不管李斯的颜面,连皇帝的脸面也不顾了——后面那句话,既是说给李斯的,也是说给皇帝的。
嬴政的脸色也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露出了些许阴暗。
说句不客气的,仅凭荀夫子这不辞而别的举动,嬴政杀了他也算合乎礼法。
张良这个时候却站了起来——不只是为了平事,同时也是拱火:
“荀师叔他年岁已高,时常神志不清,喜怒无常,平时又总是静修不动,今日兴许是太过劳累了,一时不察才驾前失礼。”
“还请陛下恕罪。”
张良请求嬴政恕罪的话很直白,也很有效——荀夫子老了。
相比较赵高口中的老年人淳于越,荀子那才是真正的高寿老者,已是耄耋之年。(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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