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这天中午一点钟，正是大学宿舍的午休时间，躺在宿舍床上的顾玉溪突然接到了顾母来电。

        她不敢不接电话，又不好意思吵醒正在午睡的舍友，赶忙蹑手蹑脚地跳下床，一路小跑到走廊尽头，阳台门正开着——平时它大都是锁着的——她赶忙抓住机会闪身进去，这才小声回道：“喂妈，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在睡觉，我刚跑出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你这大四了，也要毕业了。怎么样啊，想好毕业后要干什么了吗？”

        “找好实习工作了——我先去公司当销售。”

        “哦，这样啊……那什么，感觉怎么样？干的还行吗？”

        “嗯，挺好的。没事儿，我也就是打算干一段时间，看看后面换自己喜欢的。”

        “哎，你这是定不下来啊。你说说，干这个有苦又累，你又是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怪让人担心的——赶明儿你回家考个教师编吧，不然，考个公务员也行——都随你！”

        “妈——我不想当老师，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已经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不喜欢当老师！我也不想考公务员……”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公务员多好啊，离家近，在家里爸妈给你做饭养着你，还省钱，工作又稳定；而且老师和公务员都是要看资历年限的，你越早进去越便宜！”

        “妈我说了我不喜欢啊，我不想干——”

        “那你还想干什么！”顾母一声怒吼。顾玉溪隔着电话都能想到对面顾母声色俱厉的表情，吓让她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有谁不考公务员的？除了考公你能干什么？”

        “我都说了让你回家你给我听见没有！我和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将来你这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吗？哪一天这些人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白眼狼，当初就不应该把你送出去读书，就应该让你和你小时候村里的小丽一样，辍学了去打工，家里也不用为了你这么辛苦——

        哈！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你这是能耐了——就瞧不起在地里刨食儿、供你养你的亲爹妈了……”

        “……妈，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说了对不起我错了……”顾母说到一半，顾玉溪已经是泪流满面，可常年挨训的经历让她不敢随意插嘴打断。直到听到这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

        她为自己打断顾母对自己的训斥而产生巨大的抱歉，可是又不得不这么做，诚惶诚恐地连声回复电话那头：“我……我回家！我毕业就回家，考、考试……妈我再也不敢了，求你……”

        ——求你别说了，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明明没有瞧不起你们啊！呜呜……

        挂断了电话，顾玉溪只想大哭一场。她的喘息一声比一声剧烈，痛苦地呜咽着，可这一切，对自己胸腔的憋闷感觉没有丝毫的缓解，甚至这憋闷愈演愈烈，让她产生了隐隐的作呕感：“呕……咳咳！呕——”

        “哎，这位同学——”突然，不知何时出现的宿管阿姨在背后拍了拍她，打断了不断干呕的她。

        顾玉溪不由回头看向她，眼神中是自己都没有觉察出的希冀。

        “同学——这会儿我们要打扫卫生了，你就不要在这个角落里待着了，我们打扫完是要锁阳台门的。”

        顾玉溪怔了一下：“……哦……哦哦！”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那、那我这就走！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阿姨看着她转身后一脸的狼狈，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你要是……平时有什么事，也不要在这里。你也知道，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都是要休息的，你这个样子，是会有附近宿舍的同学来投诉的。”

        在接下来几秒钟的沉默中，顾玉溪只感觉到了……那么一种深深的，无言的、难堪的尴尬围绕住了她。

        她连忙从阳台闪身出来，头也不回地向宿舍楼下冲去：“嗯嗯我知道了阿姨。”

        从宿舍楼出来，烈阳高照，面前的沥青路上仿佛都在往外散发着热气，只有零零散散的同学脚步匆匆往来穿行在道路上。

        顾玉溪不知自己可以逃到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好放声哭一场；或者只需要一个被人看不见的角落，就已然足矣。她只能往偏僻的树林走。

        走着走着，一路思绪止不住。思及刚才和顾母的谈话——不，与其说是谈话，更不如说顾母来自单方面的通知——她突然感受到一种由衷的窒息感，来源于自己的胸腔内部，让她发自内心地喘不上来气——

        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自虚空中伸出，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痛苦到浑身抽搐起来，两只手在空中乱舞，似要阻挡住什么，身不由己地开始涕泪横流。

        不！我不想回去！我不要回去！我死都要远离你们！我害怕你们！你听见了没有，我怕啊！

        她看见，自己的内心住着一只不驯的兽，此时它明明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地在哭喊、在怒吼，像疯了一样想要挣脱脖颈上天长日久之下，固若鸡汤的枷锁，阻止她说出——

        可是她却只听到，自己为了避免被电话对面听出丝毫的不驯与悖逆，而竭力掩盖住哽涩和颤抖之后的，轻轻的一声“好”。

        她看到——

        那只兽，死掉了。

        没有丝毫预兆地，仿佛突然之间，就那样失去了力气和所有的生机。

        也是在这一刻，顾玉溪突然发觉自己好恨自己的父母——她好像第一次明确地承认，自己确实是在怨恨着父母的，只不过对父母深入骨髓的惧怕，和名为孝道的那道缰绳，死死地缚住了她。

        可当她承认了这一点时，是铺天盖地的背德感与罪恶感，油然而生，遏制不住。

        是的，她是怨恨过，她却更加深恨无法勇敢说出拒绝的自己，

        她为父母想过很多解释，努力去理解和剖析原因：

        生活多艰；贫贱夫妻百事哀；……

        父亲在外面辛苦挣扎着生活，栉风沐雨，晨起晚归，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整个家。顾玉溪曾数次目睹他浑身泥泞地在凌晨归家，甚至曾经历过一次因顾父在工地意外受伤，不明所以的自己在学校被一个电话紧急叫走，然后几个小时里木然守在医院急救手术室的门口。当自己在明亮的校园学习的时候，父亲说不定就在外面挨着骂，亦或受人冷眼；

        母亲则少有社交，似乎整个人生重心只有丈夫和孩子，她一个人在家里忙忙碌碌，终日不得闲；明明在顾玉溪已然模糊的儿时记忆力中，彼时尚有工作的顾母头发整齐，时不时还会给自己添一管新口红、或者一副新项链，也喜欢种花，应该，也许，也曾是一个不失生活情趣的女人……

        但与此同时，顾玉溪从小到大也早就听尽了她对窘迫生活的不满，对麻木现状的不甘，对顾父甩手不闻不问的抱怨。

        那时，挨骂过后的顾玉溪，每每在心里帮她开脱：是生活太难了，她毕竟太辛苦了太过压抑了，是我爸，他这么坏，是我，我也这么坏；有的时候，她突然爆发把你劈头盖脸骂一顿，可能是不好把积蓄的糟糕情绪发泄到外人身上，亦或者，她只是内心缺乏被人关爱的感觉，简单地想要寻求别人的关注，就像是自己小时候甚至直到现在，总想引起妈妈的注意一样。

        还有我……我是一个女儿，我只是一个女儿……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

        就像父亲说的“要不是老大，我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就算累死也得给我儿子挣出个房子来；可她是个女儿啊，还有什么好干的呢？”

        还有母亲，当初也不至于考虑生二胎，也不至于意外流产导致身体不好……

        所以，追根溯源，所有人都没错，都情有可原。是我该受着这一切，只有我的错。

        ——我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而我，不自量力，知恩不报，竟然还不知悔改地，妄想怨怼。

        ——那，如果你们生的不是我……的话，你们是不是都会过得幸福很多？

        顾玉溪真的努力过了。她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抱善意，也曾经拥有着想要考入世界顶级学府、以及环游世界的梦想。

        她那么乐观积极，又那么天真无畏，虔诚地相信自己的智慧与努力，骄傲地认为所有人的未来必然是光明的，善意地笃信好人必有好报；这个世界——她不想去征服，她只是谦虚地说——在等待她去探索。

        她一直有勇气面对这个社会，却在亲人和自己面前时，失去了它。

        最终，她被自己的内心打败。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未来，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梦想，渐渐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变成了虚幻可笑的梦，缥缈而又无踪。

        她第一次，终于鼓起勇气，却是表现在第一次违背了家长从小到大的叮嘱教育和自己对危险的害怕畏缩上——

        她，一个曾被家人千叮咛万嘱咐，和自我告诫过数遍“女性夜晚独自出行是安全大忌”的女生，在夏夜大学宿舍门禁落锁前，只身跑出了校园，跑进了黑夜。

        ——与其说她是惧怕黑夜，不如说是她在恐惧夜晚可能带来的危险——无论是现实中可能出现的恶人，还是人幻想中可怖的鬼怪。

        所以，当这样一个谨小慎微、胆小怕黑的女孩子，当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硬生生抗下内心的恐惧，独自坐上深夜的出租，走过无人的夜路，最终咬咬牙跳入夏夜冰冷刺骨的湖水，放任自己主动奔向了黄泉？

        一路上，她哆哆嗦嗦，却不曾回头。

        她只是觉得——她好累啊，这条路一边已没了希望，也似乎没有尽头。

        甚至临终前，更让她坚定决心的是——四年大学下来，自己就勤工俭学了整整三年，大四实习了大半年，也有陆陆续续的工资下来；好歹账户里躺着五六万块钱，不知道能不能把父母对自己念叨了二十几年的“本钱”给偿还回去一点点……但是聊胜于无吧，好歹我心安理得了一些……他们不至于赔得特别、特别惨……？

        ……哎！我也真是的，我都想死了干嘛还关心这个问题……

        不过——想法在她一跃而下滞空的那几秒里茫茫然划过——他们看在这笔钱的份上能不能不要骂我这么狠啊……“扑通！”

        陈一一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看着安然睡在自已身侧的未婚妻，惊魂未定地自顾自在意识中询问道：“111——这是，上一世，她……前？”

        他甚至不敢说出那个字眼——只是一想到那个字，陈一仿佛都觉得自己灵魂一颤。

        “是哦——”111不安地低下头对手指，“因为前段时间宿主和任务对象求婚了，标志着任务对象的命运线已经彻底改变，能量光点已经安然反哺世界线来维持稳定。

        而且其他的小世界观测人群，也对你们目前的成就和安稳的爱情感到很满意，不少观众都因此产生了正面情绪和正面激励。”

        “宿主，你的任务完成了！一般来说，很多任务对象都是在故事线即将结束时才会产生结果反馈，结果现在第一个世界，任务对象就已经给出结果啦！”111本就圆乎乎的小身子，此时激动地浑身肉肉都在一抖一抖的，“满分哦！恭喜任务对象！恭喜宿主！”

        顾玉溪径直睡得一脸香甜，陈一怜惜地撩开几缕她脸上的乱发，语气说不出的低沉，又带有几分痛惜：“……她一向，都是个很知足的女孩。”

        “那，”111犹豫地低头，“宿主是要继续和任务对象完成故事线的。但是可以选择让系统回复系统空间休息——宿主放心，在系统空间是调整时间流逝的，111可以选择休眠或者程序进化——或者宿主可以一直带着111随身观测。”

        陈一沉吟一会：“你回去吧。”他冲111释然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我们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好好地，过。”

        “好的哟！那，宿主，88！”111可爱地挥手，“我们下个任务再见！”

        “下个世界再见，111。”陈一在意识中和他挥手告别。“对了，刷我的卡，记得带上你的零食哦！”

        111眼前一亮：“差点忘了——宿主大好人——”说这两句话的空当，111的声音已然远去了。

        陈一无奈地笑了笑，侧身躺下，将身边睡觉不老实又要蹬被子的人轻轻搂进怀里。

        “我知道，”陈一手下不自觉收紧，惹得怀里入睡前已然累极的未婚妻在梦中嘤咛一声，陈一安抚似的在她背上安抚，一双眼睛似乎闪着光亮——那光亮在眨了一下后，就在黑暗中很快消失了——失神一般喃喃道，“我知道——溪溪已经很努力了。你确实已经很努力地去好好爱自己了……”

        “我们，会一直好好相爱。”

        “陈一和顾玉溪，顾玉溪和陈一，要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幸福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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