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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安奇香(七)


垂云山位于长安城西南面,以云雾闻名,长安十景之一的“流云仙湖”就在此地,诗圣李末白曾有诗云:“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便是指的这垂云山和山中的云镜湖。

        宵征驾着马车,带着楼小宛与甘棠到一路行至山脚。垂云山因内寺庙、道观颇多,往来香客络绎不绝,车马走到山脚,也就难以前行了。

        两女跳下车,眺望起远处的景色。

        一片密密匝匝的桑林,从山脚一直延伸至远处的田野,细枝阔叶,满眼苍翠。农田里,几只水牛往来其间,传来阵阵低吟。顺着山路向上,是层层宽大的青石板,两侧乔木昂首,落下片片阴凉。

        “就是这里了,沿着山路往上,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到安庆寺。”

        宵征指着山腰,那里云雾环绕,似有一座佛塔坐落其中。

        楼小宛一身粉丝轻纱衫裙,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峰顶的滚滚云流,好半晌才回过神,看到站在身旁、一脸无可奈何的宵征,才板起脸来:

        “你们查的案子和安庆寺也有关吗?这群秃驴,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宵征也知道自己有求于人,叹了口气,又继续说到:“你只需要查探安庆寺的僧众是否有用熏香,并将香粉带回即可。安庆寺的僧人不多,佛家也不讲究这些身外之物,所以应该不太困难。只是我与甘棠对香味研究不深,所以需要请你来帮忙辨别,以防遗漏。”

        说罢,还指了指一旁撑伞望云的甘棠。

        “没问题,包我身上了!只是你们也要与我一同上去吗?”

        楼小宛指了指云中的塔尖,虽说在佛寺中偷取香粉并不危险,但若三人一起行动,还是太过显眼。宵征自然明白她的顾虑,摇摇头,一边将马车停在供人歇脚的茶铺里,一边掏出一块白色绢帛。

        绢帛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条曲线,大致能够辨认出是垂云山周边的地形与路线。

        “我们从小路走,打听打听安庆寺的情况。你自去便是,只是”

        他转头看看四周,今日并没有看到黑衣黑剑的闻不句,让他对楼小宛的安危有些担忧。

        楼小宛神秘一笑,指了指山中林间,得意地拿起包裹,跟在上香的队伍里快步拾级而上,看上去倒真像一个前来郊游上香的曼妙少女。

        见楼小宛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宵征与甘棠身影轻摇,闪进一条小路中,没入茫茫的山色中。

        小路虽然崎岖,但在不良人的轻功身形下,却也是不算太过难走。一路行来,虽遇到过几波探访奇山的文人墨客,到也没有更多人迹。

        待飞驰了近半个时辰后,宵征才停下脚步,再次掏出绢布确认方向。

        “再往前走不远,应该有一座道观,此处距安庆寺不远,我们就先去那里看看吧。”

        话音落下,微微气喘的甘棠才走到身边,前方犬牙交错着几块青色巨石,厚厚的苔藓表示这里已经人有人来。

        巨木参天,遮蔽了阳光,一条由碎石板拼成的小路在树林与巨石间蜿蜒往上。

        也许是远离人群,这里能看到许多动物穿山越林,

        几只野兔正蹦蹦跳跳跑过石板路,正要窜入草丛里,一只小箭激射而来,深深插入其中一只的身体,挣扎几下,便倒地不起,其余的兔子顿时惊散,纷纷加速逃离,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人捕猎。宵征望去,只见一个八九岁背着竹篓的稚童,正神气十足的抓着一把小弓,满脸疑惑地看着宵征与甘棠二人。

        从还在震动的弓弦来看,那一箭就是这个孩子射出的。

        宵征诧异于孩童精准的箭术,好奇地走上前去,问到:“小子,箭术不错啊,你家父母何在?”

        本是想逗弄一下这个可爱的孩子,哪想到这孩子力气眉头,捏紧了还有些圆乎乎的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说:“我叫如羿,才不叫小子!我有名字!”

        气呼呼的表情在如羿圆圆的小脸上没有丝毫威慑力,反倒让宵征笑出了声。他一边走进如羿,一边低笑地问到:“好好好,你有名字,你父母呢,难不成你一个人在这山里打猎”

        话还没说完,宵征小腿一痛,一根断裂的树枝正躺在脚边。如羿正手持小弓,气势汹汹的模样。

        但凶巴巴的小脸没维持多久,小嘴就瘪了起来,眼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挂在脸上,像断了线的水晶珠子,抽抽搭搭地说着:“你你,才没有没有父母呢!”

        看到这般情形,宵征自知说错了话,但却呆呆地站在原地晃神。

        甘棠瞪了他一眼,跑到小如羿身旁,怜惜地摸着他的脑袋,低声宽慰:“小鸟儿,成群飞;小鱼儿,成群游;小如羿,手拉手如羿,小如羿,你家在哪里,姐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空寂的山野里,如羿的哭泣声渐渐停止了,他看看甘棠,又抿着嘴看看宵征,点了点头。然后小跑着去捡起死掉的兔子,放到小竹篓里,才招呼甘棠二人跟着他,一路沿着小路上山。

        山路越行越窄,如羿虽然没有轻功,在山路中行动却颇为敏捷,三人行了半柱香时间,走出茂密的树林,眼前再无遮蔽,阳光落下,忽然就看到了一座道观的轮廓。

        道观建在一处山崖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四周的外墙已被风雨抹去了原本的颜色,露出片片斑白,一条石阶参差向上,每一阶都如大斧劈砍而成,棱角粗粝。

        这孩子就住在这道观里吗?

        宵征大约知道了如羿刚才哭泣的原因,沉默地走在最后。如羿一路跑进道观,小背篓一晃一晃地,童稚的声音回荡在山野与道观中:“爷爷,爷爷,来客人了!”

        道观不大,一片空地、一座正殿,就占满了前厅。

        三清像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席地而坐,脚边七零八落地堆放着各类药材。他听到如羿的喊声,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精神。

        他把如羿招到身前仔细审视,拍了拍头,低声说了些什么,又看向宵征二人,缓缓作了个揖:

        “老朽年迈,未能迎客,还望见谅。”

        宵征与甘棠连忙恭敬回礼,解释着:“我们在山中乱了方向,幸好碰到小如羿,才让他带我们来歇歇脚。”

        老人点点头,回头看去,如羿已不见了踪影。唤了几声,童声才由远及近。

        如羿提着一个药瓶从后院跑了过来,直直递到宵征面前,不好意思说到:“刚刚用树枝伤了你,你快用这个擦擦。”

        宵征苦笑,心说自己堂堂不良人,被一个小娃娃伤了不说,还要当众敷药,这脸往哪里搁。

        如羿见他不接,有些急了:“你快擦擦吧,爷爷配的药很管用的,如羿之前受伤都用这个!”

        “如羿,你为何要用弓箭伤人?”

        老人突然发话,脸色严肃起来。宵征见气氛不对,才一把接过药,说着:“我与如羿逗着玩比赛比赛抓兔子!结果被无意伤着了,嘿,也没什么大碍。”

        说着还卷起裤腿,一块淡红的印记正在小腿上。赶路时还好,此时却居然还有些微的酸胀感。他打开药瓶,把触感清凉的药膏抹在腿上,酸胀感立刻消减不少。

        好东西!

        宵征作为不良人,受伤自是免不了的,所以对药膏的好坏判断得还算准确。如羿拿来的这瓶药膏品质,在长安城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老人见宵征护着如羿,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对小孩太过严厉,只瞪了一眼委屈巴巴的如羿,说到:“山野中就地取材研制的药膏而已,算不得名贵,客人拿去用便是,也算是代如羿赔罪了。”

        宵征自然乐意,谢过之后,一反手便将药瓶收入袖中,很快和老人攀谈起来:“还未请教老者名讳。”

        “老夫尚观羽,前太医院院首,现在不过是一介闲云野鹤,在山中采药制药而已。”

        宵征心想这垂云山中果然藏龙卧虎,一个看似平常的老头居然是前任的太医院院首,而且这个名字自己似乎还有些印象。

        “可是写出《百草经》的当世医圣,尚观羽、尚太医?”

        自进入道馆后一直安静的甘棠突然开口。被这么一提醒,宵征倒是想了起来,尚观羽确实医术超群、著作等身,而且在权贵的圈子里,一直有着很高的名气,传说某当朝国公为延寿命,以万两白银求药方而不得,后亲身上门,也只是换来尚观羽的一包草药,依旧不得药方。不过国公凭借这服药,倒也重新生龙活虎了几年,如今还对尚观羽推崇之至。

        尚观羽神态自然,点头说到:“《百草经》还远远不够完美,这些年来我仍在完善,当不得如此盛赞。”

        宵征见这人真是尚观羽,更是卖力套话。一番细问过后才知道,这道观里唯一的道士与尚观羽是至交好友,现在正在外云游,他不过是借住在此。而如羿也并非他的亲孙子,而是九年前在山沟里捡来的,由尚观羽一手拉扯到大而已。

        果然如此。

        宵征知晓如羿身世后,对自己此前话语的莽撞更加后悔,不好意思地摸摸如羿的圆脑袋。

        如羿一脸羞涩,似乎早不记得之前宵征的无礼。

        小孩子就是这样,哪怕你之前对他有过伤害,但只要你展示出真诚的善意,他都不会计较你带给他的伤痛,而是对你也掏出真心。

        “尚太医,其实此番前来,我们并不是只为歇息,而是有事想请教。”

        尚观羽哈哈大笑,指了指宵征二人,问到:“两位不良人可是要问那安庆寺?”

        短短一句话,让宵征与甘棠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他是如何知道我们是不良人?又如何知道我们要问安庆寺?

        好在尚观羽没有卖关子的心思,直接解释到:“我当太医这么多年,不良人也接触了不少。自从你们进来,我就从你们脸上略微深浅不一的肤色和问话方式猜到了一二,现在看你们的反应,才算是确定了。”

        老人笑着把头扭向山中云雾深处,指了指又继续说:“至于为什么猜你们要问那安庆寺,就更简单了。这垂云山中虽说寺庙、道观众多,但大多不问俗事,只有安庆寺鱼龙混杂,你们不问这安庆寺,还能问老朽这破道观吗?”

        老人又大笑起来,此前在太医院,处处规矩、处处沉稳谨慎。如今归隐山林,反倒有些跳脱,连不良人都敢调笑一二。

        “尚太医所猜不错,我们确实要问那安庆寺您可否将您所知道的尽数告知我们?”

        面对尚观羽的玩笑宵征也是心中无奈,但很快收敛情绪,对猜测身份之事只字不提,所问直指安庆寺。

        尚观羽盘腿而坐,侃侃而谈:“安庆寺由玄印法师所创,距今已有七十八载。如今安庆寺僧众估计有近百人,其下有良田十数亩,都是依靠常年香客捐赠所得。寺中僧人自前年祖定法师死去后,只有清、静两辈,清字辈高僧大多隐居不出,偶尔为香客解惑,唯有清远法师主持大局。寺中主要的祈福、超度、躬耕等事务,都是他的弟子静意主管。”

        “静意?就是那个长得俊俏的和尚?”

        甘棠忽然插话到。

        尚官羽轻笑一声:“没错,静意长相俊俏,其人虽然年轻,但擅长交际、性子平和,平日里还带着一众师兄弟习武念经,颇受信赖。”

        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在远处玩耍的如羿,继续说:“这静意其实也是一个孤儿。听说是清远法师游历回山的时候,在山脚下发现了七、八岁的静意。当时他伤痕累累,满面乌黑,昏迷不醒。那些年,大盛对外征战不休,多有饥民逃来长安,清远法师以为静意也是因为饥荒被父母丢弃到此地,就心生怜悯,带他回了安庆寺,收为弟子。”

        练武?安庆寺的和尚居然人人练武。

        甘棠注意到,原本她以为凶手只是潜进店内杀人,但听了此前乌夜啼的报告后,凶手怀有武艺、能够翻墙入院,成为了她与宵征的共识。

        尚观羽没有留意甘棠的走神,继续说到:“哎,这垂云山里不知道被丢弃了多少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几乎每年我都能在山里找到孩童的尸骨你说这些当父母的,如何狠得下这心啊。”

        尚观羽一边说着,就回想起见到如羿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包裹里,小小的娃娃不哭不闹,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被被抱起时,还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笑个不停。

        他叹了一口气,唤来如羿,抱着他坐在蒲团上,摸摸他的后背,用手帕为他擦去细密的汗珠。

        甘棠没有去看这温馨的一幕,而是被尚观羽刚才的话引入沉思。

        二十多年前?

        她回忆起姚重的话,那三家香粉铺子似乎也是二十多年前才开起来的?这二者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吗?

        宵征见甘棠神游天外,主动接过话头:“那这静意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尚观羽思索了一会,说:“没有,静意风评一向很好,是安庆寺里,因为他乐善好施,很多香客也很喜欢他,没听过什么不好的传闻。”

        “没错,静意哥哥还送过我们药材呢。只是只是他身上的檀香味太大了,每次来,那些动物都跑的远远的,害我打不到兔子。”

        如羿小声抱怨到,但似乎说到一半才想起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好的行为,小脸又红了个透。

        檀香味!

        甘棠猛地抬头,看向如羿,又看向安庆寺的方向,目光闪烁、久久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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