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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


前世我第一次杀人,是气极了。

        旱了三年,我和娘饿得都没了人样,京城度支杜府一直不见来人,我们天天担心哪天庄子、村子里的人疯了,把我们这些女眷拉出去易食。我们村里的人真是极老实的,别的村老早就有出去抢粮的,我们还在扛着。

        就是这么老实的我们,被山匪劫了。山匪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小孩就抓。娘因护我被山匪砍断了手筋,那双能写诗作画、精工细绣的巧手,就此废了。我狠狠抓挠山匪,被一把掼在地上,踹了好几脚。

        就在我以为死定了时,李珩带兵从天而降。那时的他,英武非凡,身披铠甲,就像画里的神仙。李珩把山匪押到村口,说让我们有仇报仇。我奔着那个砍伤我娘的山匪就去了,身体好像自己会动一样,抄镰刀就割了他的脖子。

        李珩夸我:“这小兄弟有骨气!”

        我本来脑子是空白的,听他这么说,忘了别的情绪,只觉得我真有骨气!大兄弟你也挺有骨气。

        第二次杀人,是逼不得已。

        宁武关,医帐草药不够了,我跟着伏师傅上了几次山以后,摸清了山上地形。有一次我和李云为了多采药,走更深了些,李云发现了敌军的两个斥候。她让我快跑,自己冲上去杀斥候。

        我边跑边回头看,那俩斥候个个批甲挂弩手拿弯刀。李云以一敌二,够呛打得过,我也八成逃不脱,就悄悄摸回去藏在草窠子里。李云杀了一个斥候,刺了另一个斥候大腿一剑,自己也中刀倒地。

        趁斥候举刀要杀李云时,我扑过去从后边抱住他,拿采药镰刀死命划他大腿的伤口。那斥候调转刀头,朝后刺我。我挨了两下,终于划开了他的动脉,血染了我一身。

        好在李云没伤到要害,我撕下干净衣服给她简单包扎,扶着她回去跟其他医徒汇合。下山回了军帐,李珩嫌我一身腥臭,特许我在他的大帐里清洗。我洗出了一浴桶的血水,才发现自己腰背上都有刀伤。

        李珩进帐一把把我从桶里捞出来,问我是傻子吗受伤还泡热水。我哆哆嗦嗦蹲在浴桶旁裹衣服,李珩就双手撑着桶边看我:“第一次杀人?害怕了?”

        你让哪个姑娘洗澡的时候来个爷们把她从浴桶里拽出来,她都害怕。但我前世不敢这么说,我只是回:“杀的敌军,不怕。”

        李珩挑眉笑了一下:“是老子的人该说的话。”

        其实我让他吓得忘了要害怕别的了。

        之后也有几次被迫杀敌,有了前边的打底,我下手越来越果决。后来宁武关闹瘟疫,伏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医徒去治病,有些实在救不回来的,我也曾亲手送他们上路。我从宁武关去岭南时,碰见歹人,下手也没带手软的。

        【我杀过很多人,所以上元那夜,我对歹人下手才特别没顾忌。但我并没参与过李珩的谋划,不清楚他对无辜之人下过什么手,也不清楚我自己能不能接受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我猜,为了大晏变得更好,我可能会接受。】

        若若想了想:【老三都重活一世了,不能谋划得更稳妥些吗?咱们想不到法子,他也想不到吗?】

        【不是我给李三狗子说好话。就今上这开局,外边很多州郡没打干净,里边能用的人不是不够使,就是各怀鬼胎。仨宰辅,俩跟他不是一心,剩一个还是能装四十年老黄牛的白眼狼。他们爷仨,若能兵不血刃、一个百姓不牺牲,把朝堂整肃好,那真是天神下凡了。阿蘅和成远方俩正经仙界来的,都搞不定。对了,成远方自个后来都独霸一方、鱼肉百姓去了。】

        若若想了想:【所以你重生回来,一心要带我和娘去岭南,是为了躲事?】

        【倒霉孩子,他们是啥,咱是啥?世家权豪,几百年屹立不倒,朝代和皇帝换了几茬,世家都没带换的。就算因着前朝打了十几年仗,给他们打一蹶不振了,也比咱家底厚,懂得多。就说看书认字吧,你看京城一百零八坊,除了官宦人家,有几个认字。即便想给大晏做点事,三省六部是干啥的你懂吗?我也不想躲事,但我一没学问,二没家势,前世吃了那么多苦,今生我想和娘过安生日子,不行吗?】

        【老三说要让大晏更好,娘说在朝堂有一席之地时要给百姓做点事,你也心动了。】

        【你没心动?谁不想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咱不能一边心动,一边又嫌办事的人手太脏。】我想了想又说,【李三狗子对我是不咋地,但他在宁武关对百姓真没得挑。】

        【阿若,你又钟意老三了?】

        【呸!】若不是我俩都在一个身体里,我真想在若若脑袋上来一巴掌,【他当将军,当皇帝,我不说啥,但是当我夫君,我万万个呸等着。】

        若若想了想,开始嘟囔:

        【从前你和娘说让我别陷太深,我现在才算明白。我喜欢跟小三玩闹,有好吃的、好玩的想同他分享。他想办什么事,我会想着帮他。我想大晏更好,但是真让我干腌臜事,或者旁观小三干腌臜事,我会很难受。】

        【老三嘴上说爱你,要让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是他歪心眼子一样没少用。先拿身份压着,许咱好处哄着跟他结婚生娃,等咱卷进他的计划里,又怕咱坏事瞒着咱们。】

        【琼芳几个跟咱俩姐妹一样的情分,他就可以让她们涉险。他说前世他的妃嫔有外戚之忧,可今生他又把咱们记到祖父名下,暗地里指不定对叔祖父一家有什么安排。冀州的事他肯定是知道的,一个字也没透露。他心眼子比丝瓜瓤都多,怕是连小三都被他哄得团团转。】

        我听完叹口气:【你能面对自己内心,这很好。咱们不是圣人,该打退堂鼓就打。还有李三狗子何时说爱我,你别揪着这些不紧要的。】

        【……我说了恁大堆话,你单拿爱你俩字说事,咱俩谁揪着不紧要的?】

        【倒霉孩子!】

        【也许小三同老三不一样,也许他长大就一样了。不管他如何,我得对自己的心意认清楚。我若能硬下心肠做事,便跟小三做正经夫妻。若不能,按原先击掌为誓约定好的,我生完孩子就走,谁也别想拦我。大不了我自己开个善堂,也能为大晏做点好事。】若若抚摸李霰给她拿来的匕首,【这事我要自己确认过,才能做决定。】

        那日若若找李霰说要去庄子杀人,她要亲自看看,自己有没有一幅铁石心肠。李霰加急给李珩去了信。回信很快到了,李珩同意了,还送了若若一把匕首。

        若若打扮成丫鬟的样子跟着李霰出了门。李霰带她坐马车先去东西市转了几圈,看了几个铺子,才出城门。庄子在郊外,极是普通,庄子上的人都是佃户打扮。绕到后院进了地道,若若握着匕首一个劲地咽口水。

        李霰给若若蒙上沾了药水的白巾,自己也蒙上,嘱咐若若在地道里不许摘下来。

        大约李珩的暗室都差不多,这个庄子的暗室与他王府的很像。我以为前世自己对暗室和李珩那般恐惧,一定会害怕得不知所措。结果一进来,竟毫无感觉。许是上元那次破了心结吧。

        暗室里坐着个蒙着白巾、眉眼明艳的姑娘,是李霈。李霰同李霈打了招呼,李霈领着他二人往里走。

        暗室地牢里用链子拴着几个人,脸脏兮兮的,认不出样子。

        李霈一一介绍:“他们都是崔家在江湖上养的打手。这几个是那日阻阿霰的,功夫不错,殿下让留着给新进的暗卫陪练。这个是那日把霓霓引走的,手脚废了,就留下当药人了。”

        “他们叫什么名字?还有家人吗?”

        “他们是工具,不需要名字。殿下仁慈,平常我们不对工具的家人下手。”

        若若哽了哽,迈步去看药人。

        药人躺在桌子上,上元那夜李霓抓到他就废了他手足筋脉,大半年过去,他的四肢萎缩得厉害,身上都是烂疮。眼直勾勾盯着房顶,有只小苍蝇落在他的眼前,他仿若未见。苍蝇爬过他的脸,他一动不动。

        若若还要上前,李霈伸手拦住:“姑娘离远些,药人身上的疮有毒。”

        若若捂住嘴跑出地牢,往地道的入口跑,扯下白巾蹲在地上干呕了好一会。

        【阿若,你前世进的暗室也是这样的?】

        【……差不多,我是单独的牢房,不知道别的牢里什么样。】

        看若若这样,我竟觉着陌生,我已经可以在暗室里泰然自若了。

        等若若平复心绪的间隙,我也胡乱想起些事。我着实算不得良善之人。

        幼时既喜欢小白兔可爱,又喜欢兔肉可口,我去厨房看了生扒兔皮后吓得发了高烧。可病好后,在可爱和可口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可口。病好后一阵子,吃兔肉时会想起兔子毛茸茸的样子,有些难以下咽。但只过了几天,我就继续吃得美滋滋。

        在宁武关断粮的时候,抓到什么吃什么。李珩说哪家姑娘像你这样恶毒,这么可爱的兔子人家都是抱在怀里的。我心想你爱吃不吃,嘴上却只敢回他,那殿下再等等,回头打到狼了您再吃。手上一点不耽误,紧着把烤好的兔肉塞进嘴里。李珩一手拉我过去,一手托着我的后颈,迅速叼走了我嘴里的兔肉。

        李三狗子自己拿活人试药,不杀他的家人是仁慈,我快饿死了吃个兔子就恶毒了。找谁说理去。

        【阿若,你真就一点都不怕吗?】若若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她已重新蒙上白巾。

        【见得多了,我当医徒那会,第一次见战场上抬回来的大晏兵,血水跟泉眼似的呼呼冒,当时恨不得对面敌军都五马分尸。底子打在这了,就不害怕了。】

        若若手里的匕首出鞘,她盯着匕首良久,才起身去了药人旁边。

        李霰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李霈看着若若:“姑娘可想好了?就杀这个药人?”

        若若点点头,把匕首抵在药人的脖颈。

        李霈轻声指导:“姑娘,不用硬戳咽喉,那有骨头,你偏一点,划破动脉就行。”

        药人眼里无悲无喜,若若手却抖得厉害。

        匕首终是没划下去,若若把匕首扔在地上,哭着跑回了地道里。

        李霰跟上来,扶着若若出了地道,带她去厢房洗漱。

        若若狠狠挫完自己的脸,又拿薄荷水漱了口,问李霰:“阿霈怎么不出来?”

        “药人还有一剂解药没试完,阿霈需守着。”

        “……我若杀了他,还怎么试药?”

        “再拿剩下的试就好。”李霰笑了,“我猜姑娘就下不了手。”

        若若眼泪又要冒,李霰递过去帕子,轻声道:“有时看姑娘,不像十岁的孩子。姑娘看我和霓霓,有怜惜有钦佩,唯独没有畏惧。虽然不知姑娘经历过什么,但阿霰斗胆说一句,姑娘赤子之心,不必明珠蒙尘。殿下所做,是为大晏百姓之未来。我们既担了腌臜,别人便不用沾染这些。”

        若若一把抱住李霰,埋在他怀里,哭得呜呜咽咽。

        回去以后若若发了烧。我不知怎么劝她,就跟她换了,专心喝苦药养身体。

        退烧后,若若说,走着看吧,看看大晏会变成什么样,小三和老三会变成什么样。

        那语气,沉稳得让我不知所措。之后,她窝在书斋里的时间更久了。除了卧房和书斋,哪也不去,连备考的杜昂都没她勤奋。

        直到有一天,李霓嗞哇乱叫地来书斋敲窗户:“二姑娘,霓霓照顾的辣椒长果子啦!”

        若若噌地从书桌蹦到窗前:“辣椒?长果子了?”

        “鸳鸯锅!二姑娘鸳鸯锅!”

        【阿若!是不是能做鸳鸯锅啦?】

        你个十岁小屁孩,装什么深沉,还不是一顿好吃的就把什么都抛脑后了!

        我能怎么办,自己的童年当然是自己宠着了:【麻溜的,跟我换过来。】

        我提起裙摆,跟着李霓跑回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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