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酒入梦醒时随风去（二）

（二）

        一人一鬼一路，不知行了多久，头顶的天空逐渐生色泽，只不过苍穹之中，有天而无日月，有光不见星辰，灰蒙蒙的色调下，云彩扭曲在一起，好似在做着鬼脸。

        两人寡言少语，闷头不断前行，此番情景绝非人间所有，吴越本以为阴间理应漆黑一片，哪料地府真貌与想象大相径庭，若非手头没有纸笔，恨不得坐地绘上一卷。

        不经意间，吴越撇了眼红衣女鬼，忽见对方左手映有幽光，再是看向自己，左手掌心亦是如此。上边描了些鬼画符，正闪着亮光，依稀能辨“天”、“大”等字样，这书生不禁问来：“你我手背亮着光，是写的什么？”

        “这叫地府路引，印有‘阎罗大帝所发’字样，正是先前拍在你额头那张。”红衣女鬼再是补上一句，“路引归阴差掌管，我好不容易才从别处取得，你可千万别给弄丢，否则待会儿就进不去鬼门关啦。”

        吴越小声哀怨：“谁稀罕，我还不想去呢。”

        “你说什么？”

        “没……在下是说，嗯……”吴越不敢顶撞，连忙改了口，“在下，在下是说这玩意可真稀罕！”他瞧出对方面色不善，再不敢多言，只顾闷头跟上。

        行不多久，吴越便随女鬼步入谷道，路至崖谷尽头，一座牌楼横断天阖，其上横书苍劲有力，匾额正印“鬼门关”三个大字。再至鬼门关不远处，红衣女鬼止住吴越，叮嘱起来：“等下千万别出声，要不然露了马脚，你我都不得好死。”

        吴越心里暗笑：“你我不都是魂魄，还有不得好死一说？”想罢，只看红衣女鬼摇身一变，满身红衫化作绒衣，成了阴差模样，脸上也变出个男性五官。

        关口两侧常驻阴差，待它们查阅过一番“路引”后，果真是将二者放了行。鬼门关后边乃是城池，城内烟雾弥漫间，路上鬼影若现，行迹来来往往，与人世无异。

        二者穿行熙攘街市，绕过九转十八弯，吴越又跟女鬼一路疾奔，从城南小径出逃，眼前便现一条长河，岸旁立有石墩，刻有“忘川”二字。血黄色的河面夹杂迷雾，根本望不清对岸，这书生抬眼远观，不远处隐约架有矮桥，他看红衣女鬼停下脚步，不由问道：“那边有桥，不走吗？”

        “瞎嚷嚷什么，那是奈何桥，你急着去投胎吗？”

        二者说话之时，幽远处渐有声响传来，先闻桨声，再辨童谣：“奈何桥，孟婆汤，一碗下肚红尘忘；镜中花，水中月，生生世世成虚妄。”

        伴随声音由远及近，忘川河上缓缓行来一艘小舟，船头坐着一个老者。那老者头顶斗笠深压，根本不见得真容，身上蓑衣包骨，掌指宛如枯木。

        “阿伯，你可来了！”无面女鬼此时换回红衫，难得露出俏皮声响，拉着吴越踏上舟去。

        摆渡老伯瞟了眼吴越，又看向无面女鬼，哑然失笑：“青青丫头，这儿可是阴间，你咋还是个没面孔？”

        吴越心道：“原来这个女鬼叫青青，不想名字挺秀气，行事却这般蛮横无理。”只听青青暗讶一声，当即抬手轻抹脸庞，面上五官乍现，可谓明眸秀项，让人刹时看呆了。

        回念起初见青青时的吓人模样，吴越轻声嘟囔：“原来长着张俏脸，先前装模作样，准是特意吓唬我。”

        正在撑杆的老伯闻言，长叹一声：“你呐，可怪不得青青，她一旦离开阴间，自然是没面孔的。”

        “在下可不敢怪她。”眼看面前老伯甚好沟通，吴越终也坦下心来，“老伯，这忘川河是什么地方？”

        老伯明明就在身前，声音却显悠远空洞：“有些痴男怨女不愿忘却生前事，无心投胎转世，就跳入了忘川河。他们受河水侵蚀，毁尽容颜，每逢爱人再度轮回，地府便会遣人告知，才让那人堪堪瞧上眼。心爱之人一遍一遍走过奈何桥，他不知你在此等，你不知他去何处。”

        吴越道：“受此等苦，还不如投胎算了。”

        “苦尽甘来，熬过千年，就不一样咯。”老伯划着桨继续说来，“忘川河中等千年，要是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回人间，再寻前生最爱。”

        “整整千年，我可等不了。”青青握着拳，语气斩钉截铁，“只要有丹青之手为我画皮，我便能重回人间！”

        四周皆迷雾，不知去何方，老伯突然停下，语气颇为慎重：“丫头，你想清楚了？”

        “阿伯，这三百余年，多谢你对我照顾有佳。”青青说着，双腿一曲，字字让人心怜，“可看他一世世在我面前投入轮回，我等不了……我……我要去寻他！”

        闻之凄楚，吴越不由对青青遭遇泛起怜悯，已动了恻隐之心，暗自念想：她这般命苦，等下只要不加害我，能帮则帮便是。

        见青青长跪不起，老伯长吁一口气，叹道：“罢了罢了，各有天命，你去吧。”随其抬手一挥，迷雾散尽，船儿竟已泊至彼岸，此地嫣红花朵盛开岸旁，远远看去就如一条血红之路，算得上地府少有的美景。

        吴越轻嗅花香，脑海中忽地闪过无数画面，只是这些画面支离破碎、转瞬即逝，根本无法关联。

        待其重回意识，架船老伯早不见身影，舟上只剩一袭蓑衣，青青独坐船头，孤自荡漾脚丫，她见吴越眼神清澈，匆匆跃起身子，问道：“你没事了？”

        吴越还有些浑噩，只道：“好多了，刚才有……”

        “有无数画面冲到你脑中是吧？彼岸花香会勾起往生记忆，就是你刚看到的那些画面。”

        青青言过一二，拉起吴越速向这片火照之地深处前行，二者奔至花海尽头，只见九个泉眼不断向外涌着泉水，分列红、橙、黄、绿、蓝、靛、紫与黑白九色。

        九股泉水汇而合一，便成了忘川河的血黄色，汩汩流向下游，这等奇景让人看得半晌说不出话。

        “喂！呆子，醒醒！”青青推醒吴越，赶忙交代正事，“时间紧迫，同你长话短说，你也听到阿伯所言，我因地府千年之约，魂魄久浸忘川河，在阴间尚能化形，而在阳间则容貌尽毁，根本显不出面貌。”

        吴越点点头，这些他已清楚。

        “但有个法子，不仅能让我容颜重铸，甚至能使我回到阳世！”青青不知从哪递出一根黑笔，“就是你用这杆九渊笔，蘸以九色黄泉，为我画皮。”

        “画皮？”吴越曾听青青说过这词，始终不得其意，他接过九渊笔，把在手中细玩，只见周身雕有花纹，纹路相连成环，犹如闭合江流，根本难寻源头。

        青青仍是说着：“等下我会化作一团混沌，你就用这笔，把我轮廓、体型、样貌勾勒出来，等到全部画完，我就能重回人间了。”说罢，他再三嘱咐：“你可得把我模样记清了，等下画皮之时，我可变不回来给你看。”

        “听明白没？”

        吴越若有所思道：“大体清楚，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嗯？”青青应了一声。

        “为什么是在下？”

        “因为普天之下除了你的丹青之手，还有谁能使动这九渊笔？”青青好似又想起什么，面色一红，补来后话，“等下你可上点心！别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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