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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桃花雪(十四)


宫里一日两餐,早上一餐下午一餐。宫女们平日里学规矩做活,要是真的严格按照两餐来吃非要把人饿趴下不可,所以每每到了晚上下值之后总还会有一顿加餐。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吃点东西喝点水,离宫门下钥睡觉的时间还有段时间,这会子的空闲是宫女太监们每日里最盼望着的时候。可以三两成群说说话做做绣活,也能互相走动走动,姑姑们嬷嬷们在这段时间里都格外的宽容。

        卓枝从他坦里头出来,屋里的灯油快没了,她准备去喊苏拉来给上点灯油。还没等她从廊下走过去,就看见昭辛从屋里头打开门,朝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昭辛这种大姑姑一个人住一屋,屋里头比她们的大通铺宽敞的多,还有专门的衣柜和梳妆台。昭辛看样子是刚刚梳洗完,发髻松着,脸上也素净。

        卓枝冲她蹲了蹲福:“姑姑您找奴才。”

        昭辛指了指杌子让她先坐,自己转身进了里间,从里头拿出一个锦袋来递给她:“当日察克大人福晋给了三十两的谢礼,这是你的那份儿,浅意的那份儿我下午已经让缙云给她拿过去了。”

        卓枝赶紧站起来推拒道:“姑姑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写上几个字而已,万万当不起福晋的礼。”

        昭辛却直接拉过她的手将锦袋塞进她手里:“拿着,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艰难。旁的宫女就算再难,外头也还有家里人帮衬,就算是将来出宫也有依靠。但你不一样,你就自己一个人,外头的舅舅家还没联系上。宫里花销大,况且就算是不花销你将来出宫也需要钱财傍身。莫推拒了,这本也是你应得的,收着吧。”

        昭辛这一番熨帖的话让卓枝觉得眼眶热热的。她微低着头,手指攥紧了锦袋,里头的银子硬邦邦的硌在手指上,带来微微的痛感。卓枝恭恭敬敬给昭辛行了个礼:“奴才多谢姑姑照拂。”

        昭辛拉她坐下,许是屋里没有旁人,语气也比平时放松许多:“你虽然是西越来的,但我从一开始瞧见你就觉得心里头舒坦,你懂事,做事又稳妥,所以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你们这一批宫女再过些时日就该分配去处了,这几日我看浅意往黄贵房里跑得勤,倒是你不急不躁的,想来是有打算了。”

        这话一出来,让卓枝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不见一丝波澜。昭辛是掌仪司里的管事大姑姑,从前又在皇帝生母身旁服侍过,就算是在太后眼前也是能被太后一口叫得出名儿来的人。这样一个人物,怎么会突然巴巴儿的来问自己的打算。

        卓枝斟酌了下才开口回道:“姑姑说笑了,奴才是从西越进宫来的,在这宫里没有根基也没有熟人,全靠皇上体恤才能让奴才待在宫里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所以奴才哪里谈得上什么打算不打算的。横竖不过主子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干。”

        昭辛看着卓枝正襟危坐的样子:“你没说实话。”

        她口气依旧柔软,却让卓枝听得心里一惊。

        不等卓枝再开口辩驳,昭辛抬手示意她闭嘴:“卓枝,我是真心觉得与你投缘,又觉得你命苦,所以想为你谋一个好前程。快打更了,我也不跟你废话,我且问你,你可愿意到钟粹宫敏常在身旁伺候?”

        卓枝这下真是惊得嘴巴微张,不知道昭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昭辛看着她,目光凿凿:“宫里规矩森严,各宫中小主位份不同,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有不同的定数,轻易多不得也少不得。敏常在身旁有个宫女夏天满了年龄放出宫去了,正好有个空缺等着填补,所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敏常在虽说只是个低位小主,但她一向同慎妃交好,为慎妃马首是瞻,将来若是慎妃……那么敏常在必定会比现在得势,你若去了她身边倒是个好去处。”

        卓枝将手里的锦袋放在桌案上,膝头子点地跪在地上:“姑姑尽心为奴才筹划奴才感激不尽,此番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姑姑恕罪,奴才自幼在冷宫里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人也不如别的姐姐们伶俐,头一回出去当差就受了罚,还连累了姑姑去替奴才请罪,奴才实在是羞愤至极无颜面对姑姑。奴才知道敏常在身边的差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但是奴才想请姑姑垂怜,奴才朽木一块,上不得台面,请姑姑恕罪。”

        屋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外头宫女太监轻声嬉闹的声儿从窗户缝儿里头钻进来,显得十分聒噪。

        昭辛半天没开口,最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愿不愿意去而已,你这搞得倒好像是已经闯完了祸等着主子降罪了。”

        卓枝垂着头,说话小心翼翼的:“是,奴才愚笨的紧,姑姑教训的是。”

        “罢了,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你既然没有这份儿心那就算了,我再物色别的人选。倒是你,连敏常在那里都害怕的紧,去敬仪长公主府上能行?”

        卓枝局促的拢了拢耳旁的碎发,挤了个干笑出来:“自然也是怕的紧,所以奴才想请姑姑开恩,若是这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去处,哪怕是守院子、烧火灶,只要是能让奴才安安稳稳捱到出宫,奴才都愿意干。”

        她的话让昭辛颇有些意外。

        昭辛本以为看卓枝的样子稳妥又细心,是个心中有城府的人,非池中物,若是一路提携着想必会有大造化,所以才想抬举抬举她,也好先在她身上种下些善果以图将来有所回报。可她不曾想卓枝内心竟是个如此扶不起的阿斗,摆在眼前的高枝不去抓,非要缩着脖子往那些犄角旮旯里钻。竟是自己看走眼了不成?

        她没再多说什么,微微叹了口气。

        卓枝问她:“姑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为何叹气?”

        昭辛看着卓枝,语重心长的说:“你既入了我的眼,有些事情我就需要嘱咐你。与你一同从西越来的宫女这次也有不少,但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所以在宫里这段时间不管是当差也好还是学规矩也罢,无有不尽心的,都老实本分,只有一个人……”

        她顿了顿,接着说:“只有一个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太多,你得机灵着点,别到以后被她坑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卓枝了然的笑了笑:“奴才谢姑姑提点,姑姑说的人是谁奴才大概能猜到。姑姑放心,道不同不相与谋,我们虽然都是从西越来的,但是姑姑是知道奴才的,从小就没出过冷宫的院子,同她们也算不上什么同乡旧识。奴才坚信只要心里头初衷不改,坚持本性,以坦率纯良之心待人处事,就算是身旁的人都走歪了路子奴才也不会跟着歪一寸步子。”

        这番话说得让昭辛从心底里喝了一声彩。她看着眼前端坐的卓枝眼神有些复杂,她不相信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会心甘情愿干些守园子、烧灶火的碎催。真不知道这孩子是大智若愚还是有心遮掩。

        西长街上打更的梆子声传进来了,卓枝赶紧站起来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奴才告退,姑姑早些歇息吧。”

        昭辛点点头,卓枝步履轻盈的从屋子里头迈了出去,仔仔细细的将门上挂着的棉帘子掖好,这才沿着廊子回他坦里去。

        这宫里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想升官的,想发财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宫里的人怎么盘算,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已。昭辛今晚跟她说这一番话,看起来是说欣赏她,愿意抬举她到个好地方去,可若是这件事情对她自己没有好处,她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主动给自己帮忙呢。

        去钟粹宫当差,在妃嫔身边伺候听着像是个好差事,但卓枝可不愿意去趟这趟浑水。

        中宫之位看似是成妃和慎妃之间的争夺,其实背后是满蒙之间的拉锯。卓枝猜想皇帝久久不立后一定还有自己的思量。

        敏常在靠在慎妃那边,不管将来如何,这趟浑水都已经无可避免。不是花团锦簇,就是烈火烹油,卓枝不愿意去。

        她不愿意被人当成工具,也从未有过攀龙附凤的心思。

        在宫里待得够久了,卓枝只想有朝一日出去痛痛快快、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过日子。

        这一夜卓枝睡得很不安稳,眼前一会儿是甘霖的脸,一会儿是浅意的脸,到了最后竟然出现了额涅的脸。

        她额涅就躺在冷宫西梢间里的那张旧榻上,身上盖着那张旧毯子,脸庞消瘦苍白,瘦的只剩了一双大眼睛依旧明亮。

        额涅还是说两三个字就要喘一会儿,她对卓枝伸出干瘦的手,脸上面容凄然:“好孩子,额涅的好孩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荣主儿对你好吗?”

        卓枝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头哽住了一团棉花,堵的她又酸又痛。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已经簌簌的从眼眶子里滚出来,染得她满嘴苦涩。

        自从额涅过世之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额涅了。额涅去世时她不过四岁,对于额涅的容貌也只记得个大概,卓枝从未想过还能有一天能再梦见额涅,还能再看清她的脸。

        卓枝扑到额涅身旁,跪在地上用力的点了点头,喉咙里还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见她点了头,额涅脸上有了释然的表情。她嘴角向上翘起个温柔的弧度,喘了喘说:“额涅放心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额涅告诉你为何给你起名为‘枝’?”

        额涅大口喘了几声,强撑着说:“额涅生你时是六月,刚下过一场雨,窗户外头的竹枝正茂盛。额涅的脑子里忽的出现了小时候曾经背过的一句诗词——‘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所以给你起名叫‘枝’。”

        卓枝的眼泪如同大雨滂沱,心如刀割。

        “额涅对不住你,把你生在了永不见天日的冷宫里。但额涅知道你是个顽强的好孩子,又有荣主儿从旁教导你,所以额涅很放心。如今你既然有造化出了冷宫,往后的路额涅跟荣主儿都护不住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不要害怕。记住,你是最坚韧的树枝,是任尔东南西北风都吹不断的树枝。”

        额涅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已经听不真切了。卓枝透过满目滂沱的泪光看着额涅的脸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眼前,只剩了空荡荡的西梢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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