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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桃花雪(十一)


卓枝正和浅意跟着缙云学熨烫衣物,宫里头主子们的衣裳随便一件都能顶得上外头普通人家儿大半年的口粮,上头花纹繁复刺绣精美,熨烫起来也是一门大学问。

        缙云边给她们演示边说:“这宫里边儿拢共只有四位主儿,人虽少,但咱们伺候起来更要尽心才是。永和宫慎主儿我就不多说了,长春宫的成主儿是个好心肠儿,性子温和,对待咱们这些奴才也向来和气。此外还有储秀宫的平贵人和钟粹宫的敏常在,这两位都是当年皇上做皇子时就在身边服侍的大宫女,后来皇上登基,太后主子就给她们抬了位份。平贵人不爱出来走动,是个安静的人,不过……”

        缙云抬眼看了两人一眼,压低了声音:“不过敏常在向来跟慎主儿走的近,你们若是接了钟粹宫的差事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

        卓枝跟浅意屈屈膝:“是,谢缙云姐姐提点。”

        缙云熨完手里这件衣裳,将手里的活计递给浅意:“你先来试试。”

        浅意学着缙云刚才的样子熨烫的有模有样,缙云看着十分满意。屋里头就她们三个人,气氛也松闲许多,浅意笑着说:“这光是小主们的衣裳熨烫起来就这么复杂,若是给皇上熨龙袍岂不是还要更复杂?”

        缙云坐在旁边的杌子上喝了口茶,听见浅意的话倒是笑了起来,颇有些笑她没见过世面的意思:“一来皇上的衣服都是四执库里的太监负责,咱们就是想摸也摸不到。二来,皇上所有的衣裳都只穿一次,用不着洗也用不着熨,穿过一次就直接被四执库收起来供着了。皇上可是天子,是万岁爷,你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爷们儿吗,拢共就那几件袍子轮流换洗着穿?”

        卓枝在心里啧啧感叹,到底是泱泱大国的天下之主,瞧这通身的气派。

        浅意熨烫完一遍之后就将手里的活计递给卓枝。卓枝站在桌案前,宽大的衣袍随着她的动作移动,玲珑的腰肢被牵引的若隐若现。

        既然话题起了头,浅意按捺不住好奇心,接着小声问道:“皇上正值壮年,为何宫里只有四位小主?奴才之前在西越宫里的时候,光是有名分的小主宫里就得有三四十个呢!据说老西越王更甚,上过玉碟的小主就有五六十位,据说还有好些承了幸没被记档的宫女,多的数也数不清。”

        “嘶!!”卓枝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手里拿着的物件也“咣当”一声砸在桌案上。

        “奴才该死,一时分神没拿稳,请缙云姐姐责罚。”她两手交叠在腹前,头垂得很低。

        缙云站起来走上前去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烫着手了吗?我看看。”

        缙云将她的手翻开,只见她食指边上被燎出了一个绿豆大小的水泡,在她细嫩白皙的手指上显得格外明显。浅意心思快,赶紧从门外舀了一瓢凉水,让卓枝将手指泡进去冰着。

        缙云皱着眉:“今儿本就是找了件旧衣裳让你们练习的,做不好也是正常。只是你平日里惯素稳妥,今儿这是怎么了?”

        卓枝悻悻的低着头,小声说:“是奴才的错,奴才刚刚有些分神了。”

        浅意打趣说:“是不是被老西越王的风流成性给惊到了,我一开始进宫听见宫里老人这样说也吓了一跳呢,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舀子里的水是常年放在院子角上的缸里的,如今外头冰天雪地的,舀子里的水也冷的像块冰,让卓枝的手指很快就冻得没了知觉,上头被火星子燎出的泡也消下去不少。

        卓枝从内襟里取了帕子出来擦手,缙云又仔细看了看确认了那个水泡不算多么严重这才松了口气:“等过段日子你们就该往各处分配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可千万不能伤了手呀。咱们宫女在宫里干活靠的就是这双手,若是身上有了伤疤只能去做些碎催,一定要千万当心。”

        这会儿快到中午了,她们三人在后院的东耳房里也没什么人来打搅,缙云就犯了懒,招呼着她俩坐下休息会儿,又重新续上了刚才的话头子。

        “咱们皇上呐,可真是个好皇帝,一颗心全都在朝政上,”缙云小声对她俩说,“你们别看宫里只有四位小主,可是这四位小主里只有平贵人一位是皇上自己封的。成妃先头嫁过一次,后来是太后做主接进来册封的,敏常在也是太后下旨抬的位份。慎妃就更别提了,她是被回铎大人直接送进宫来的。”

        卓枝有些疑惑:“送进宫来的?我虽知道的不全,但也略晓一二,齐人家的姑娘若想进宫,不管是做妃嫔还是做宫女不都需要参加八旗选秀吗?直接被送进宫来是怎么回事?好像并不合规矩。”

        缙云点点头:“谁说不是呢。但是皇上登基之后下诏要为先帝守孝三年,所以这三年里咱们内务府从未组织过选秀。许是慎妃到了年纪,若是不送进宫的话待到重新选秀时年纪就拖得太大了,所以有一日回铎大人奉旨进宫议事,竟直接将慎妃带进了宫。”

        “那皇上一见到慎妃难不成就被她迷倒了?直接封了妃?”浅意嘴巴长得老大。

        缙云摇摇头:“哪有哪有,这话可不敢乱说,咱们万岁爷是什么样的人呐,风光霁月清雅高洁,又岂会是那种迷恋美色的宵小。我听宫里传言,当时皇上明白回铎大人的心思,要他把慎妃领回家,但是回铎大人却说他带慎妃进宫一事已经告知了家里的族亲,走之前街坊邻居也全都打了招呼,若是皇上不纳慎妃,待慎妃回到家之后就只能一条白绫吊死,已全索绰罗家的脸面。”

        “天哪!”浅意惊呼一声。

        若是慎妃没被皇上留下,那么皇上不要的女人这天底下也没有一个男人敢要,齐人家的姑娘脸面重,所以为了保全家族和自己的脸面,只能一条白绫了事。

        卓枝心里感叹一声,又想起那日在永和宫见到的那张莹白如玉的团圆面庞,不想竟也是这深宫里的苦命人。

        缙云压低声音接着说:“你们别看慎妃当初进宫不算光彩,可回铎大人手上握着正蓝镶蓝两旗的兵马,家世显赫。如今中宫后位空悬,若是在八旗女子中选择皇后,还没人能越得过慎妃去呢。”

        浅意嘴快:“可成妃背后有蒙古众部,又是太后主子喜爱的人,我怎么觉得成妃的胜算更大?”

        缙云脸上露出一副看白痴的神情来:“平日里看着你脑子挺灵光的,怎么从没发现你脑袋里竟都装了些浆糊。卓枝,你告诉浅意为什么我刚刚说若是选皇后,还没人能越得过慎妃去。”

        卓枝握着自己的手指,淡淡笑了两声,低声说:“成妃娘娘先头是嫁过一次的,而且皇上是有宏图之志的明君,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

        原来是这样吗!浅意有些明白了。

        窗棂子“笃笃”响了两声,卓枝赶紧闭了嘴,站起身来将门打开。

        是内务府门房上的小苏拉栋子。

        “哟,几位姐姐都在呢。”栋子年岁不大,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就讨喜。

        缙云探出头来:“你不好好在门房上待着,跑后院里来干嘛?”

        栋子搓搓手,呼出一团白气:“奴才来找卓枝姐姐,姐姐若是这会子有空能不能出来一下。”

        卓枝满腹狐疑,她与栋子不过打过几个照面而已,不知道这会儿专门来找她是有什么事情。她跟缙云告了声假,转身跟着栋子出了东耳房。

        “谙达,咱们这是去哪儿?”卓枝跟着栋子往外走,眼瞅着就要出了内务府的大门,她在后头开口问道。

        “哟,姐姐折煞我了,我一个碎催,哪当的上姐姐一声‘谙达’,”栋子笑嘻嘻的,手一指内务府的门旁,“是那边有人来找姐姐,我帮着传个话而已。”

        卓枝走出内务府大门,往栋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晌午过来送赏赐的养心殿常旺。

        她快步下了台阶,朝常旺蹲了蹲:“奴才卓枝见过谙达,不知谙达找奴才何事?”宫女们都知道养心殿二常的名号,常山海是师父,常旺是徒弟,这两位都是御前贴身伺候皇上的御前太监,轻易怠慢不得。

        常旺也一脸笑容,弓着腰请卓枝起来:“姑娘快起。”他指了指西边的慈宁宫花园压低声音说:“我这会儿叫姑娘出来也是受人所托,姑娘请移步往那边去吧,去了您就知道是谁找您了。”

        卓枝脸上还是淡然的笑,脚步却一步也不挪动:“奴才虽然进宫不久但是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宫女单个儿不能外出行走,谙达比奴才进宫时间长,想必也是知道这规矩的。谙达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尽管开口便是,奴才虽人微言轻但一定为谙达办到。”

        哟!常旺知道卓枝这是怀疑起自己来了。也是,自己不过晌午来送赏赐的时候跟她打了个照面而已,这会儿又直喇喇的让人家自己去慈宁宫花园,可不是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嘛!

        常旺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脸上笑容一片:“瞧我,来传话都传不利索。姑娘别误会,奴才没有坏心眼儿,奴才是替甘霖甘大人来传话喊姑娘的。甘大人是个爷们儿,不好直接来内务府喊姑娘,这才让我来寻您。甘大人说上次跟您从察克大人府上见面,时间太仓促,又多有不便,也没能说上两句话。他今儿得闲,就想过来瞧瞧您好不好。”

        听他这样说,卓枝放下心来,心里却又对甘霖好奇起来。这人只是个御前侍卫而已,既能瞒天过海代替皇子出访西越,又能指使着御前太监替他办事,看起来身份很是不一般。许是他家里地位尊崇?卓枝不禁想。可是他上次明明说过自己如今父母俱亡,家中也无旁人,这可真是奇怪。

        卓枝谢过常旺,自己沿着小路往慈宁宫花园里去。如今太皇太后久居畅春园中,慈宁宫花园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倒是个见面的好地方。

        冬日里头百花凋敝,只有些竹林还算葱郁。卓枝从揽胜门进去,绕过太湖石便看见临溪亭里立着个高挑的身影。她快步上了汉白玉石桥,从亭外止住了脚步,朝里头的人蹲了个福:“甘大人,您找我?”

        皇帝回过神来,转过身“唔”了一声,见亭外的卓枝一身宫女酱色的夹袍,鬓边一缕碎发被遒劲的北风吹得萧条。风劲儿大,卓枝瘦条条的身子站在风里更显单薄,但她的仪态依然自如端雅,柔软白皙的脖颈舒展,盈盈玉立,只有鼻头和耳坠上泛着的那抹红色说明了她现在有多冷。

        他赶紧招了招手:“别站外头了,天冷,园子里这会儿没人,进来坐吧。”

        卓枝冲他笑了笑,抬脚进了亭子。

        两人相对而坐,皇帝皱着眉头先开了口:“怎么皇上晌午赏的首饰你没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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