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951年格洛丽亚的回忆冥王星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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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幸福如泡沫般消退,始于门罗生日的那个晚上。
八月十八日,我读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远航》,《淑女之家》就改编自这本书。自此,我读完了门罗的所有藏书,之所以把《远航》留到最后,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在阅读能力大幅提高之后完全理解它的意义。令我欣喜的是,我的确感受到自己穿越了纸张的阻隔,进入书本,和女主角蕾切尔·文雷克融为一体。她是个自幼丧母,柔弱无力的小姑娘,因为一次前往南美洲的远航,在舅妈的照料下,最终蜕变成一个博览群书、聪明灵巧的青年。我合上书本时,猛然意识到,我的这个夏天,不也是一次鲁莽却成果颇丰的远航吗?
那天晚上,大家再度相聚,为门罗庆祝生日。其实,我们这群闲人每天晚上都泡在门罗的房子里,夜夜欢宴。我们庆祝过弗雷多·苏尔曼尼新诗《银翘》的发表,为诺曼·阿卡利剧本改编的电影上映而举杯,也为伊莎贝尔·奇丽欧的一曲香颂开了整箱香槟。
于是,当米切尔·鲁尼(门罗的童年好友米奇)领头,趁着门罗不在的时候,和我们商量为门罗举办生日派对的计划时,大家都意兴阑珊。
“我们不是每天都在开派对吗?昨天的主题是夏天的第七场雨。”伊莎贝尔·奇丽欧操着一口法国口音浓重的英语,淡淡地说。
“但是,”诺曼·阿卡利尖声说,“我们都爱门罗,不是吗?如果单单在他生日这一天什么都不做,他会伤心的吧。”有几个人赞同他的话。
不,不会的,恰恰相反,我知道他反感这些繁文缛节,因为我也是。我觉得,生日对他来说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两样。也许,他会在平淡无奇的某一天即将过去时,出于恶作剧的小心思,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这天是自己的生日,引得在场两手空空的客人一阵尴尬。这才是门罗的做法。
我回过神,讨论已经结束,大家决定一人送门罗一盆花卉,“把他的屋子弄得香喷喷的”,以弥补连天醉酒对屋内空气清新的损害。说实话,这个主意实在是无聊至极,既不贴合门罗的个性,也没有什么创意,但我的意见不重要,我只能服从。
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个主意,但第二天,我还是在花店精心挑选了一盆极美的蓝紫色鸢尾花,花掉了七十七美元,勃兰特小姐一周付给我六十美元工资。当门罗看到花盆上花店的标志时,他表情复杂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大家为他唱生日歌时,他被鲜花围绕,头上还戴着一顶伊莎贝尔做的月桂花环,看上去真像波提切利笔下的古希腊神祇。
“简直是阿波罗行走人间,对吧?这个狮子座的男人啊。”茱莉亚·莫特姆在我耳边用欣赏的语气说,她也是门罗家的常客。
“你在说什么?”
“占星啊,就是通过你出生时刻的天象图推断人生运势,很有意思吧。”
我思考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让天上的星星决定人类的命运,你不觉得这有点草率吗?而且,每年有成百上千的人出生于同一时刻,难道他们的命运都一样?”
“怀疑主义者,典型的天蝎座,”茱莉亚做了个鬼脸,“你也应该去做一次本命占星。”
“抱歉,我不信这些。”
“试试也无妨嘛,占星师不仅能算出你自己的命运,还能看到你未来的恋爱对象哦。”茱莉亚忽然停住了,似笑非笑。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伊莎贝尔低头为坐着的门罗整理月桂冠,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随即一把抓住了她纤细优美的手腕,他们之间的氛围暧昧极了。
那晚的派对在午夜前结束,我离开时,人群中并没有门罗和伊莎贝尔的身影。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寻找。最终,我在漫溢的月光下来到一条童年曾去过的狭窄小巷,那里有一家吉卜赛女人开的小店,占卜极灵。
进门之前,我犹豫了一阵子,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十字架藏进衣服内侧,推开了门。一张铺着天鹅绒桌布的小几后,满头小辫的老年女巫正为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用塔罗牌占卜,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水晶球、纸牌、骰子,架子上满是阴森沉默的布娃娃,玄关处一只木质埃及灵猫小雕像好奇地看着我。
听到门口的风铃声,女巫抬头看了我一眼,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椅子,示意我坐下等候。她收回视线,继续轻声细语地和面前的女人说话,她们在谈一桩极为棘手的三角关系,女人爱的男人不爱她,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位高权重,偏执不肯放手,她饱受折磨。我对她的隐私不感兴趣,于是我走出占卜店,倚靠着外墙等候。
我想到了母亲,她是一个很迷信的人,她会花很多钱买幸运水晶,让我在试镜日戴在左手手腕上——右手不可以,因为那是沾血杀生的手,会污染水晶纯净的能量。我很久都没戴过那些手串了,它们总让我手腕不便,现在我感觉很轻松。我很好奇,母亲出生的时候,她的亲人有没有请女巫为她占卜呢?今早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出门前,她晃晃悠悠地从卧房里走出来,阴森森地说:“最近你总是很早出门,很晚才回来啊。”我说这不关她的事。她破口大骂,说我在外面认识了野男人,整天张开腿发情等着被人上。我实在无法忍受她对门罗的侮辱,于是我冷冷地说:“如果我真的堕落了,那是因为你把下贱的血液传给了我,”然后当着她的面摔上了门。回想起这些恶心的话,对母亲的厌恶在我体内膨胀,我几欲呕吐。
这时候,小店的门开了。先前坐在女巫对面的女士走出来,低声说:“你可以进去了。”
“谢谢。”
她没有立刻离开,似乎想解开头巾抽根烟。这时,月光照亮了她的脸,我惊异地发现,她很像一个我曾见过的电影演员。不过,我想不起来那个演员的名字了。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把目光投向我,突然间如受惊般连连后退,跌跌撞撞地跑开了。我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于我的视线。我再度推开门,小店里烟雾缭绕,隐隐可以闻到鼠尾草蜡烛的味道。在摇曳的烛光中,女巫问我想知道什么,我告诉她我想做一次本命占星,她要我把出生时间告诉她。
“1935年10月27日晚上十点半。”我说得很流利。每一年我的生日,母亲都会讲一遍那个我把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故事。她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些细节:时间,医院,异象……让我相信成为电影明星是上帝的指引。
女巫陷入迷乱的喃喃自语中,我们坐得很近,她身上饱受蠹虫啃咬的旧袍子传来灰尘的味道,空中飘荡着一丝腐臭的呼吸,她的眼珠被一层薄薄的白翳覆盖,眼瞳有一道幽暗的蓝边。她盯着我,眼球震颤,张开黑洞洞的嘴,嘶哑鸣响如一台古老的有弦琴,那样子真有些吓人,我不安地动了动,想坐远一些,她伸手就是一巴掌:“别动!斯潘捷诺娃家的女儿!”
她抓起我的手,细细摩挲,仿佛在研究血管的纹路,然后从鹅绒桌布下抽出羊皮纸,狂热地涂画。她口中发出的声音越发混乱难辨,野兽在吼叫,洪水在肆虐,神灵说着上古的语言,她用高亢悠远的调子承载了这些咒语,一边叫一边拍打桌子,羊皮纸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她拉开了窗帘,黄绿色的月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一瞬间小店里的所有玩偶娃娃开口歌唱,汇成杂乱癫狂的交响曲。女巫的声音越来越高,数次破音,她突然挥手摔碎水晶球,所有娃娃又闭上了嘴巴,万籁俱寂,她也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动静,我以为她死了,打算试试她的鼻息,正当我的手缓缓接近她的脸时,她抬起头,眼神宁静,口齿清晰,声音悦耳如百灵:
“格洛丽亚·嘉诗
诞于冥王星零度
群星云集天蝎宫
父亲,死于天际
母亲,溺爱着,虐待着她多疑敏感的婴儿
家人,赐予生命和罪恶
永远是心中的痛,不能提及
攀登,攀登,还是攀登
脚步决不能被任何人阻止
恨意是无尽的燃料
火焰熊熊,淑女破茧成蝶
星光之盛,七海滔天
凯撒的金尘迎来奥古斯都的静默
卡里古拉的背叛,将一切终结
你得到多少,就毁灭多少
每走一步,一朵花被踏成齑粉
不要忘记,冥王星之子
在欢宴的时刻,总有骷髅走进冷笑
无法融入的局外人,切不可被鲜花蒙蔽
结局已定
女皇在云端老去,死时孤身一人”
预言结束后,我沉默地坐着,女巫也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轻松地开口:“我可从来没有奢求过如此巨大的成功,上天还真是待我不薄。”
她神秘一笑:“不,你当然想过,你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是吗?”我有些气恼,“你真厉害,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哼,少说漂亮话。你把我捧得天上有地下无,想从我这里拿到多少钱?”
“你怎么这样说话?”她有些惊讶:“我可没有吹捧你,只是转述了星星的话。你没听出来吗?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让星星说清楚。”我不耐烦地说。
“好吧。”她摇了摇头,手轻轻覆上胸前的六芒星项链,稍作沉思,缓缓地说:“代价就是,永远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心,无望的追逐,没有结果。”
我呼吸一滞。半晌,掏出钱拍在桌上,转过身准备离开。
“你对这次占卜满意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幸灾乐祸。
“不满意,不满意极了!一派胡言,咱们等着瞧吧,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这样啊…”她懒懒地说,“等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你做梦!我再也不会来了!”我气得尖叫。
“不,你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的……”她窃笑着说,我拼命捂住耳朵,想把她的声音抛在身后……
我快步走着,直到鼻尖萦绕的鼠尾草气息消失不见。我大口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回头,想确认自己此时的位置,发现小店已无影无踪。不仅如此,竟然连通往月光漫溢的小巷的路也找不见了!一阵寒意袭来,我抱紧手臂,天空黑沉沉的,哪里还有月亮的影子!难道说,这所谓的占卜只是一场幻觉?
不,那不是幻觉!至少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终于从梦中醒来,被一种虚度时光的不安裹挟。现在,我清醒了——我究竟为什么会和那群人在一起?记忆碎片像潮水般向我涌来:茱莉亚不重样的卡地亚珠宝,诺曼说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没上过一天班”,但我也没听他为洛杉矶的房租发过愁。光是一夜的酒水就要花去上千美元,两晚狂欢便足以支撑一年的大学生活。他们不可能注意不到我寒酸的衣服,光秃秃的脖颈,当他们递给我一杯又一杯空运来的香槟时,是否怀着“让这小姑娘见见世面喝点上等货”的怜悯之心?当他们大谈特谈“底层人不懂真正的艺术”时,有没有把目光悄悄投向我、观察我的神情?我又想起了一些被我刻意忽视的细节:有一次,弗雷多喝醉了,一挥手把咖啡桌上的饮料、食物打翻在地。时近午夜,大家都醉醺醺的。我没有喝酒,但我也很累。茱莉亚埋怨弗雷多把门罗的客厅都弄脏了,她用力拍打他的脸颊,试图叫他起来打扫房间。弗雷多趴在沙发上,醉醺醺地说:“别动我,让我休息一会儿。”茱莉亚毫不客气地说:“你自己惹的祸自己处理!别指望我帮你打扫。”弗雷多抬起头,用那双醉眼环视四周,接着把目光停在我身上。“亲爱的,行行好,帮我打扫一下房间吧。”他恳求道。我一愣,然后微笑着答应了。当我去杂物间找扫把时,茱莉亚追了出来。“你不要理他,”她揽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去休息吧,不用帮他打扫。”“没事,”我露出甜美的笑容,“我想帮大家,我喜欢收拾房间。”茱莉亚离开了。可我的内心却很不平静。是啊,我喜欢一切干净整洁,但这不代表别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使唤我。为什么弗雷多会选我呢?我和他根本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这是不是意味着,这群上流人物虽没有明说,内心却默认贫穷的我是可以被他们呼来喝去而不会拒绝的下人?这些人叫我“小机灵鬼”“小修女”“小书虫”,很亲热,但为什么听起来总像是在呼唤自家的宠物?
被人当作玩物轻视,我这辈子最恨这个。
更多的痛苦记忆袭来,我弯下腰,胸口传来剧痛。被汽车碾死的小狗,片场亮得刺眼的银白大灯;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副导演培德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满脸嫌弃……和年龄足够做我祖父的大人物们见面,穿着超短裙,忍受那些让我不舒服的抚摸。我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一位知名大学研究普鲁斯特的教授。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只能用很笼统的感受回答他,他很不满意。接着,他提到了《包法利夫人》,问我有没有看过这本书,我撒了个谎,说自己看过。他很快把一堆关于细节的问题砸向我,比如艾玛·包法利眼睛的颜色,我根本回答不出来,他不耐烦地问我除了简单的教科书之外还读过什么书。在他的眼睛中,我读出了社会大众对我们这类人的看法——低俗、放荡、出卖身体讨好公众的文盲。讽刺的是,我那么吃力地啃课本,认真对待考试,熬夜复习功课到发烧,在片场随身携带词典,向导演请教剧本中读不懂的细节,却因这股“学究气”被好莱坞孤立,他们觉得我矫揉做作,故意显摆。然而,我的这些努力在真正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眼里微不足道,出身好莱坞就是我的原罪,意味着我的想法非常愚蠢,根本不值一听。因无知产生的痛苦如一柄长矛,刺穿了我的身体,我小声哭了起来。
我又想到了门罗。不管其他人怎么样,他对我一直很好。他允许我随便翻看他的藏书,给我做三明治、做饮料,我在躺椅上抱着书睡着了,他曾为我披上毛毯。我们也曾于午夜驾车沿穆赫兰道而上看星星,洛杉矶在夜色中沉睡。下雨天,我们去唱片店买一堆唱片回家,一张一张地听……我仍然相信,这些快乐也是真实的。在回家的路上,我努力地回想许多和他在一起的快乐,平复自己的心绪。我告诉自己,他还在我身边,我还有和他之间那不带任何目的、纯粹的友谊——我相信,他和我一样珍视这份感情。
我回到家,打开灯,眼前的景象让我喘不过气:
母亲喝醉了酒,吐得满地都是。我走后,她显然大发了一场脾气,砸了所有能砸的家具。她砸了日常用品,在酒精蒙蔽心智的作用下,那些她曾经珍视的、我们共同的回忆也都被毁掉了。锅碗瓢盆和相框奖杯的碎片混在一起,墙面也有脏污的痕迹。我先把母亲抱上床,把毛巾浸湿为她擦身,她已经不再吐了,但我还是把她摆成侧卧的姿势,防止她再次开始呕吐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安顿好母亲,我有条不紊地开始打扫房间,首先戴上手套把碎片分类拣干净,接着扫地。我用肥皂水打湿毛巾,一点一点擦洗墙壁上的酒渍。我把散落的衣物中干净的那些收进衣柜,剩下的清洗后晾在阳台。做完这些,晨曦初现,我站在阳台上,内心出奇冷静。
现在,该做的事已经很清楚了。我要去找门罗,求他帮我拿到《淑女之家》的角色,代价是永远失去和他的友谊,那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件纯粹干净的东西。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后悔,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决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了,一天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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