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现在雨后纽约的拜访

莉莉安·贝尔顿打开门的时候，约翰·卡瑞尤正抱着一摞贴满标签的厚重书稿，准备按眼前的门铃。她穿着一套灰色的浴袍，发梢湿漉漉的，侧过身体让他进屋。“快进来，快进来！伞放在门口就行。你淋湿了吗？唔，肩头有一点水渍，我给你拿毛巾过来，喝点热咖啡吧？”她热情地说。

        他接过莉莉安递过来的毛巾，试探性地走进她的公寓。屋内陈设很简洁，和他家装饰风格很像，只有一张原木写字台，一张沙发，没有电视，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听到噼啪的雨声。这是纽约一个雨天的傍晚，他刚从杂志社乘地铁到中央公园西路的一栋公寓，为莉莉安送来要她审阅的稿件，她下午刚从迈阿密图书展回纽约。

        “事情怎么样了？”她递给他一杯加糖的黑咖啡，然后坐在沙发上描眉。

        “老实说，不太好。亨特总编还是要增大名人报道版的篇幅，社论版和文艺评论版的预算被大幅削减了，大家都很不满，阿克尔和图里曼商量着跳槽。如果他们都走了，那我和杰基不仅要审稿，每周还要出一篇500字的文章。”

        “唔……亨特知道我会反对，所以专门挑我出差的时候宣布这件事吗？好吧，我会解决的，别担心。”

        “那就太好了。”

        莉莉安将一只翠蓝色发簪插进饱满圆润的金色发髻：“亲爱的，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非常好看。你等下有约？”约翰看着她问。

        “什么？嗯，一个朋友，”她漫不经心地说，“说实话，我才不关心亨特所谓的改革。他就是个愚蠢的草包，这是在自掘坟墓。你等着瞧吧，我会在例会上给他好看的。对了，你还在给人做心理辅导吗？”

        她说的是他从学生时期起就一直承担的一项义务：编辑《梅迪尔快讯》的读者来信版。

        “如果亨特总编一意孤行的话，恐怕我就必须把这项任务交给别人了。”

        莉莉安画好了眉毛，整理好发簪，正在挑选合适的唇膏。听到这话，她对他挤了挤眼睛，笑着说：“看来我必须全力以赴了，否则就会有三十个读者失去可敬的卡瑞尤大夫了。”她夸张地长吁短叹一会儿，接着正了正脸色：“我在飞机上读了你的书稿，你一共写了四章，是吗？”

        “是的，从童年到青春期遇到门罗·格雷科的夏天，第四章主要写他们认识之后的交往。”

        “他们那个时候没有在一起吧？”

        “没有。我找到了格雷科的一个朋友，他常常在格雷科身边看到这个小姑娘。他们一起读书，跳舞，远足，听唱片，喝咖啡，她还有格雷科家的钥匙。但他们不是男女朋友，那个时候格雷科的约会对象换个不停。也许，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子。”

        “那一定很让她沮丧。”莉莉安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么说？”

        她扬了扬眉毛：“她喜欢上他了，一见钟情。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是吗？”约翰反问，心里却并不赞同，他不觉得一见钟情这种事会发生在格洛丽亚·嘉诗身上。他仔仔细细读了格洛丽亚的回忆，在她的文字中，他感受到了震撼，无措，向往，甚至还有恐惧，唯独没有爱慕。他甚至有一种可怕的想法，认为格洛丽亚和凯斯林、艾米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淑女之家》的角色才接近门罗。不过，他认为自己错了，莉莉安才是对的，因为他的情感经历很浅薄，这导致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你不相信？那我们打个赌吧，反正她会自己写东西给你，我们就拿白纸黑字的回忆录当凭证，怎么样？”莉莉安笑着说。

        “赌什么？你想要什么？”

        莉莉安的笑容隐没在故作轻快的语气中。“这个嘛…我还没想好，等我赢了就告诉你。”她很快接着说，“其实，我猜到他们的故事会这样展开。很明显，格洛丽亚是爱得更深的那一个。”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神秘地笑了笑，闪身走进卧房，关上了门。透过房门，她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大家都知道啊。别忘了，我可是门罗的影迷，更确切地说，我就是因为想八卦他的感情生活才接触影评行业的。没结婚之前，他是个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三天两头有乱七八糟的新闻见报。每次他和女演员合作拍片，经纪人都会专门叮嘱她们提高警惕，而格洛丽亚的名声和大众好感度一直非常好，她基本上没有绯闻，唯一一段正式的恋情也受到了民众的祝福。他们结婚的消息刚刚曝光时，很多人都觉得这是电影公司宣传新片的手段。一直到现在，门罗去世了，格洛丽亚孤独一人，人们依然认为这场婚姻是炒作。不过，观众会这样想也不奇怪，你见过结婚当天就消失的新郎吗？我统计过，格洛丽亚和门罗结婚十九年，他就没在公开场合提到过她几次。说真的，即便我是门罗的粉丝，我依然觉得他对待格洛丽亚的态度挺混蛋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不要把格洛丽亚当成完全被动的一方比较好，她的确从这段婚姻里获益良多……”约翰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去，因为莉莉安从卧室中走了出来，换上了一条银色挂脖露肩裙。她走到他面前，转过身，微微低头，示意他为她系好脖颈处的带子。

        “你看她的电影了吗？”莉莉安说。

        “我看了她童星时期的所有电影，《往日回首》《小女仆》《我们的庄园》《同一天空下》，这些都看了。”约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莉莉安一样冷静。

        “啊，我还没看过，”她温柔地说，“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我是说…她表现得很专业。”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路易莎·詹金斯把格洛丽亚的演技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米高梅会放弃她？为什么海达·霍珀和那个专栏作家会那么贬低她呢？”

        终于帮莉莉安系好衣带了，约翰出了一口气，回到沙发上坐下。“他们不是在谈论她，而是在谈论自己。詹金斯小姐心肠太软，对现实不满，这类人通常会过分地美化过去的时光。也许格洛丽亚的演技的确震撼了她，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过，霍珀女士和彼得·劳埃德的话也不见得很公正，我认为他们受了公司的指使，要毁掉格洛丽亚的名声，这样就没有别的制片厂愿意接受她了。”

        “真厉害！那么，你的观点呢？”

        “她表现很好，如路易莎所说，很精准，精准到无聊的地步。我觉得她已经掌握了一些套路，只要理解了剧本的要求然后做出套路就可以了。比如说，每次听到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她就会缓缓回眸，微微瞪大眼睛以示震惊，接着垂下眼皮、梳理头发表示思索，最后抱起手臂，恢复内心的防线，这个套路她都用烂了。她年纪太小，很难深刻理解剧本的含义，那么是谁教她这些伎俩的呢？”

        莉莉安叹了口气：“洛伦佐·芬斯塔德，或者别的老混蛋。我猜专门有人为她分析剧本，告诉她‘这个地方做一号动作’，‘那个地方做二号动作’，她足够听话，能完美地执行指令，因此她作为儿童演员是很合格的，但这一套在成人演艺界可行不通。天哪，这简直是对创造力的扼杀！”

        他们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约翰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头。

        “我能够理解她的感受，”他突然说，“明明想成为厉害的演员，却被虚假的套路捆住手脚。无法感受真实，表现真实，就像被塑料膜裹住口鼻，一点一点窒息的感觉，永远无法突破那层看似脆弱的阻隔。怪不得她在日记里表现得那么焦躁，换我早就发疯了。”

        她认真地听他说话，不声不响，两手在身前交叠。话毕，她沉默良久，安静地看着他：“你呢？约翰，什么捆住了你的手脚？”

        他一愣，耳边只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这样糟糕的天气，她还是要出门吗？莉莉安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想得到什么答案呢？他发现她很喜欢明知故问，也喜欢给人起各种外号。“孤单的黑眼睛男孩”，她总是这样叫他，那她有没有想过，在这性唾手可得的世界里，他为什么宁愿保持孤单呢？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响起了尖锐刺耳的门铃声。莉莉安一动不动，仿佛这不是她的公寓，门铃又响了三声，她才眨了眨眼，走过去开门。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北欧男人，骨骼粗壮，显得很可靠，正是莉莉安的约会对象。他们拥抱，然后亲吻。莉莉安去拿外套的时候，男人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约翰似乎对他根本不具有威胁性。她披上了一件白色的长外套，嘱咐约翰回家的路上要小心。他注意到，莉莉安脖颈间的首饰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回头看他的时候，就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幽灵。

        他们离开了。

        我被什么捆住了手脚？他扪心自问。

        他转过头，镜子里映出一个高瘦男孩的身影，孤僻，青涩，站在角落里，等待着别人的同情，他忽然理解了格洛丽亚。四十多年前，在同一轮月亮的照耀下，她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受呢？想变成有魅力的大人，不要再被当成可以无视的孩子，不会再被人指手画脚，像夸赞小朋友学会嚼东西时闭上嘴巴那样说：“好厉害！”

        想要出人头地，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每时每刻都被焦躁的火焰折磨得睡不着觉。非要突破眼前的障碍不可，非要往上爬不可，做不到就立刻去死。在静谧无声的月光中，约翰想，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格洛丽亚就不可能成为《淑女之家》的女主角，自此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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