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南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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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武松走了一阵,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哨棒,见前面一块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茶楼雅间之内,傅衍看着陆与青脱了鞋袜侧躺在美人榻上,边品茗边细细听那说书人的打虎故事。待听到“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之际,面上更是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彷佛身临其境,将那大虫打的半死。
傅衍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啜了一口茶。他是头一回喝这个,初饮下去还有些不习惯,待那股苦涩之味过去,唇齿间便清香四溢,回味无穷。素日在虎族只有妖液果浆可饮,今日喝了这个,倒也新鲜。
“明儿可知此故事叫什么。”陆与青又饮下一小杯,让茶侍给他添上。傅衍状似无意垂眸扫了眼台上说书人身后立着的木板,回道:“当是<武松打虎>。”“不错,”陆与青眯着眼抖着脚,舒服的飘飘欲仙,“喜欢听吗。”“嗯。”静默片刻,傅衍低下头应了一声,盯着茶杯中起伏的茶沫,随水飘零,不得自主。恰如他此刻。
陆与青放下茶杯坐起身,神神秘秘地凑近他:“你猜本尊听了多少遍?”傅衍对上他狡黠的眸子,见那长睫扑簌闪动,他咽了咽口水:“二十遍?”陆与青笑的分外得瑟,扬起脸骄傲道:“加上今日,一百七十七遍。”傅衍瞧他那表情,没忍住笑了出来,拱手夸赞:“师尊威武。”“哼,”陆与青白他一眼,“以后你也会听上这数遍的,听的愈久便愈能感受其中乐趣。本尊会带你一起来。”傅衍笑着应下,摩挲着茶杯,看向楼下因说到精彩之处而分外兴奋的人群,眸光略显阴翳。
以后?以后还不知道如何呢。
二人歇了一阵,陆与青摆了摆手挥退茶侍,吩咐道:“别让旁人进来。”茶侍依言退下,见门关好,他设下一道封印隔绝外界声音,这才问道:“先前着急了些,也没有仔细同你说话。此番事,可有疑惑之处。”
傅衍放下茶杯,试探地开口:“师尊指的是?”
陆与青将垂下的几缕发丝放到耳后,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周山魔气。”
傅衍了然,点点头回应:“结合师尊先前所说侯长老经历,弟子大概有所了解,只是不知是否正确。”
陆与青:“说来听听。”
傅衍:“弟子猜测是当年水神留下的一缕执念入了魔障,修仙界之人畏于水神之威替他掩盖,多年来一直对此地不管不顾。侯长老为躲避围剿进入不周山,不清楚事情原委,沾染了魔气,进而酿成今日这番结果。”
陆与青赞许地点点头:“差不离。本尊想,那魔气恐怕受限于不周山,因此没有对不周山之外的妖和人产生影响。侯长老住得久了发现魔气,便寻了棺材封住,只可惜为时已晚,他那几个孩子已然被魔气浸染,造化弄人啊。”
“的确是造化弄人。”傅衍攥着袍子应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又何尝不是这样?
“侯长老临终前,给了本尊此物。”陆与青拿出一个木雕小桃,用红绳穿着,看起来有些年头,“他让我拿着这个去找南山寺的方丈,圆空大师。”
南山寺,傅衍略有耳闻,四大寺庙之首,人界香火最旺盛之地,寺中的圆空方丈是修仙派五大主事人之一。“他与南山寺的方丈,有渊源?”傅衍问道。
“嗯,”陆与青点点头,“侯长老在人界出生,那位方丈当年还是个小沙弥。见他化形便知道他是妖,将其送到了妖界。如今修仙界即便法力高强,也至多活个五六百岁,我想方丈如今也算是入了耄耋之年了。”他站起身,理了理袍子,笑着道:“饿了吗,带你去吃些好的,去了寺庙可是没有油水的。”
南山寺坐落在山顶,陆与青与傅衍甫一进山,就觉千斤压胸般难以喘息。陆与青妖力深厚,反应更加剧烈。由傅衍搀扶着吐了一路,他一面顶着上山凡人的诧异目光,一面小声嘀咕:“都说这佛光普照,怎么就不能照照妖族呢,我们又没做坏事,上个寺庙都要被这佛祖压制成这样。”他都不敢用妖力传音,生怕传一半又吐出来。
傅衍脸也有些白,不过比他好多了,至少没吐出来,他拍着陆与青的背略作安抚:“向来如此罢了,师尊少说话,当心又犯恶心。”傅衍看向远处巍峨的寺庙,妖力越强压制越重吗?佛祖,或者说,天道,你在怕什么呢?
走了许久,可算到了山顶,陆与青扶着一旁的树休整,将木雕小桃递给傅衍,指了指寺门口两个为香客指路的小沙弥:“我们进不去寺庙,会现原形的。让他们把这个交给方丈,就说旧友来访,不知方丈可愿一见。”傅衍接过去,望了望那两个看起来与他现在的模样差不多小沙弥,不禁怀疑他们的地位能不能见的到方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见过两位小师傅,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方便。”
两个小沙弥看着他的略显稚嫩的脸,对视了一下,年长的那个瞥了眼树下的青衣男子,向年幼的使了个眼色,转身去接待其他香客。年幼的沙弥微微一笑,慈眉善目道:“施主客气了,但说无妨。”
“多谢小师傅,劳烦师傅替在下将此物交给方丈圆空大师,在下师尊乃方丈旧友,便说旧友来访,不知方丈可愿一见。”
小沙弥点点头,露出些为难的表情,将傅衍拉到一旁角落处:“二位既是旧友,要见方丈,贫僧自当引见。可方丈事务繁忙,且…”他指了指寺内供奉香火的香客,“入寺需奉香火,香火分为三等、二等、一等与特等,这见方丈还需供奉特等香火才可,还请施主向您的师尊请示一番。”
傅衍一时语塞,听到陆与青叫他,他看了那小沙弥一眼,走到树下。陆与青掏出一袋人界银钱,他脸白的紧,咳了两声道:“去给他。”
那小沙弥探头看着,见那青衣之人侧过身递给他徒弟一袋银钱,又缩回脑袋,摆出慈眉善目的模样,方丈旧友?当他是三岁娃娃呢,拿个几文钱的小玩意就想见方丈,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好。他在心里暗讽,目光打量着那青衣男子,那男子有些病弱,却带着股出尘的气质。看着看着,那人突然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只一眼,小沙弥却如当头棒喝,溜溜直转的眼珠变得呆滞,杵在那,彷佛一尊雕像。
陆与青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去吧,明儿。”
傅衍虽有些气恼,但还是应了。他走过去将银钱和木雕都递给他,那小沙弥接了东西,没待傅衍开口就转身进去了。傅衍看他动作古怪,颇为疑惑地退回陆与青身侧。
“师尊,他去了。”
“嗯,辛苦了。”陆与青捂着胸口,他动了妖力,眼下更是难受。
“不辛苦,师尊。只是想不到,这神圣佛寺也是食人间烟火的。”见他眉间隐有不平,陆与青笑了笑,轻声道:“既日日受香火供奉,又怎能出淤泥而不染呢。这世间,名与利最为肮脏,哪里都不例外。”他废着力气说话,忍不住又吐了出来。肚子里哪还有东西,吐到现在都有血丝了。
“师尊!”傅衍赶紧扶住他,“师尊,怎么又严重了。”
陆与青摆摆手:“不妨事,进不了寺中,本尊自是不放心,方才控制了那小沙弥,想来若无岔子,当能见到方丈。”
傅衍这才恍悟,方才小沙弥怪异模样,竟是被陆与青控心了。控心乃狐族秘术,他怎么也会?还没等傅衍多想,他本能一凛,察觉身后有危险。转身一看,两道金光从寺内飞出,寺内一众凡人行事正常,无人注意到这异象,那就是冲他们来的!
“师尊!”傅衍下意识拉住陆与青的袖子,拉上去之后自己都愣住了,他这是在干嘛,寻求庇佑吗?
陆与青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是佛印。”
佛印?傅衍刚想清楚佛印是什么,那两道金光就分别打在他二人身上。傅衍顿时觉得那股压力没有了,身子松快了不少。抬头看陆与青,他也是深吸一口气,拍拍胸脯笑道:“可算舒服了。”
佛印会封住妖魔的法力,但同样可使其不受仙佛界压制影响,与凡人无异。
那小沙弥去而复返,眼神已然清明,手里还捧着银钱:“施主,方丈有请。方丈说既是旧友重聚,又何必牵扯污秽之物,还请施主收回。”说着将钱袋递回去,见陆与青收了,又道:“请随贫僧来。”
二人并肩跟着小沙弥,走到大寺门槛处,陆与青拦着傅衍将他往后推了几步,自己先踏了过去,等了片刻,见无事发生,松了口气让傅衍继续跟上。傅衍一滞,小跑两步跟上,他突然无心看这初次踏足的寺庙,心中不知怎的,有些乱。
走过几个大殿的喧嚣,最终停在一个寂静的院落前。“这便是圆空大师所住银杏院了,二位施主请,贫僧先行告退。”小沙弥告退离开,陆与青与傅衍走进院中,左侧有一棵银杏树,地上落着片片金黄。二人走了几步,惊到了枝头的麻雀,扑簌簌几声振翅,便飞走瞧不见踪影。前方主屋门开着,屋中传来沉重而又急促的木鱼声。陆与青上前,屋里摆了茶水,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背对他们敲着木鱼。
陆与青叩了叩门框:“圆空大师,晚辈叨扰了。”
木鱼声停,一道无形佛光四散开来,陆与青咬牙忍住反抗之意,任凭那佛光探他境界,讪笑道:“晚辈已受佛印,大师还不放心吗。”
圆空不语,他放下木鱼,佛光消散。起身走至茶桌前,将对面的两个杯子倒满茶水:“二位施主请用。”
陆与青面色几变,又恢复如初。他依言走进屋中,在蒲团上坐下,大方端起茶饮了一口,赞道:“好茶。”
圆空捻着佛珠:“善哉善哉,君子之交淡如水,茶人之交醇如茶,施主也是懂茶之人。”
“大师亦然。”陆与青放下茶杯打量他,言语中暗藏深意。
傅衍抿了口茶,抬头看向圆空,果然十分苍老,额上布满岁月的纹路,眉宇间隐有浩然正气。凭他方才两次出手,傅衍推断此人功力必不在陆与青之下。
圆空摊开手掌,上面正放着那木雕小桃,他轻轻笑了笑,神情略有苦涩:“他已百余年没有来信了,老衲本以为圆寂之前不会再有他的消息。同老衲说说吧,施主,他是怎么死的。”圆空心中已有准备,若非身死,又怎会让旁人带着信物前来。
陆与青见他开门见山,也不卖关子,将侯沙侪的经历又说了一遍。“侯长老在妖界极富圣名,素日行事也一向信奉佛家因果之理,如此结局,属实令人扼腕叹息。”陆与青边说边观察圆空反应,对于此人的立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屋内陷入寂静,圆空久久无言,只是不停地捻着手中的佛珠。陆与青等了许久,正欲再开口,便听他道:“阿弥陀佛,溪流应当流向大海,即便入了漩涡也不该再回头。”陆与青不以为然:“敢问大师,若溪流自上而下,又该如何选择前路。”圆空心有戚戚,闭目不答。傅衍握了握拳,心道,唯有逆天而行。
陆与青见圆空愁眉紧锁,恐在心中挣扎,连忙又道:“不瞒大师,晚辈此番前来,便要替侯长老完成遗愿,杀了那道貌岸然的衡山派掌门。晚辈知道,修仙界一向视妖界人命为草芥,大师恐也觉得,一场普通的围猎杀妖而已,谈何冤屈,谈何复仇。”
“只是敢问大师,妖就一定该死吗?那个孩子,他手上未曾沾过一点血腥,就因为他是妖,便要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别说侯长老,晚辈听闻亦心有不甘。纵然晚辈无法为六界所有苦难者鸣不平,但既遇到了,便不能不管。晚辈也不想托大,刺杀掌门一事,还望圆空大师能够援助一二,仅凭我师徒二人,恐难行事。”
陆与青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字字铿锵。傅衍听了也十分触动,不甘二字,是刻在所有妖界之人心间的,其实他们所求,不过是一个公平罢了。
圆空睁开眼,长吁了一口气:“二位施主路途劳顿,先行休整吧,老衲给施主准备了厢房,请。”他摆出送客的手势,屋外来了个小沙弥等候,陆与青嗫嚅着站起身,想了想又道:“多谢大师,晚辈明日再来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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