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燕月早春

晚明晨拉紧了马缰，马儿渐渐停止了狂奔，他跳下马，用脚指着土壤中新冒出来的绿芽，兴奋地说：“白蒿都长出来了，春天就要到了。”

        远处仍是一片苍茫的雪色，唐棣跺跺脚，身体稍稍暖和了一点儿：“我的娘啊，都快三月了，还这么冷！”

        “净放屁，现在还不到十五！”殷雷说道。

        王靖对晚明晨说：“我看今天也没什么事，厉蛟部最近很安静。”

        晚明晨严厉地瞥了王靖一眼，向远方眺望：“不能放松！他们的粮食基本上就在这个时候吃完，咱们的粮食也不多了，更何况晚大人和江算了算了不说了。”

        晚珠和江岑的关系时好时坏，让人难以捉摸，昨天晚珠和江岑又因为向百姓放粮的事情吵了起来。从情感上说，晚明晨当然支持自己远房外甥女，难道要让百姓在春耕前逃荒不成？可是又不能只让将士们喝稀粥。

        朝廷真的不能再派一批粮草过来么？晚明晨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这是连晚珠都解决不了的事。

        身为统领，他能做的就是提防厉蛟部来犯。

        晚珠和江岑协商的结果就是隔一天开一天粥棚，实在没有饭吃的百姓被不死不活地吊着，这种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

        晚珠让张民给来领粥的人做好登记，发现领粥的人数比较固定，在春节前就离开燕月去逃荒的占了大约三成，过了节又陆陆续续地走掉了一两成，赈济灾民的任务摊派给各地，现在城中吃不起饭的大约有二十万。二十万张嘴，是军队人数的整整两倍，不用想都知道养不起。

        灾后，在晚家堡聚居的人大概占了两成，晚珠心头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

        到了饭点，晚珠和张民从大锅里盛了粥，找了一处墙角蹲下来。穿着破衣烂衫的居民见是两位军爷，纷纷让开。

        张民摆摆手道：“吃你们的，不用让。”

        晚珠指了指一个老头子身后的包袱，包袱里裹着一件冬衣：“老先生，天还冷，您怎么不把冬衣穿在身上啊？”

        老头的脸拧成一个大核桃，他面带愧色地扭过头去：“天气暖和了，冬衣留着有啥用！”

        不远处的当铺被围得密不透风，未时一到准时开门，不出半个时辰，一天的典当就结束了。

        老头把碗放下，急匆匆地挤进人群中，铃铛一响，人群中炸开了锅。当铺的柜台很高，窗子很小，所有人伸长了手臂，把自己的包袱高高地举过头顶。

        柜台先生喊叫道：“我们不是收破烂的！”一件棉袄被扔了出来。

        “你看我的，我的是银簪子，银的！”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挤上前去。

        一只鸡爪子样的手夹着两章票子，探出窗口，票子像纸页一般落在地上，妇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啥啊，我、我不识字，你给我铜板成不成？一升小米也成啊！”

        “当票和钱票，去瑶光城兑！不要？东西退了！”

        四周沉默了，无声的愤怒在人群中酝酿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渐渐盖过了愤怒，“当不当啊？”

        妇人呜呜地哭着，慢慢离开了人群。

        “别走别走，去瑶光城兑钱的，本店附赠一升麸糠！”

        听到有粮食可拿，人群慢慢地平静下来，当铺比平常多开了一个时辰。

        晚珠走进当铺，掌柜的忙迎上来：“将军。”

        “这两天生意怎么样？”

        “好得很，每天能收上来三四百号东西，城里有十几家当铺呢。”

        晚珠道：“我不是问这个。”

        掌柜的赔着笑：“哦哦，现在送出去的钱票约莫有三四千了。”

        “明天再加送一升麸子，我们给你看着，绝不会有人闹事。”

        晚珠把屯放军队粮草的地方设在了城西的一处山坳里，土下有地窖，土上有粮仓，设重兵把守，自己时不时地还要来巡视一番。

        把守的士兵拦下一群穿着羊皮大袄的汉子：“干什么？”

        为首的汉子赔着笑：“军爷，我们来这是问问，这两天粥棚怎么不开了？是不是没粮食了？”

        士兵把眼睛一瞪：“将军说开就开，我怎么知道！”

        汉子的声音里夹着几分恼怒：“我们也要吃饭的！”

        “你爷爷我还吃不上呢，你瞎叫唤什么！这么大个子，还能饿死不成？”士兵摆摆手：“滚！滚！”

        几个汉子围上了把门的兵士，他们一把抓住□□，愤怒地说：“你这是欺压百姓！”

        “我们要讨说法！”

        “对对，我们要讨说法！”

        周围的士兵见状，纷纷抄起武器，把一群汉子团团围住：“不许闹事，快走！快走！”

        为首的大汉夺过□□，一脚把士兵蹬开，剩下的大汉纷纷拿出弯刀，士兵和大汉战在一处，几人身上纷纷挂彩。为首大汉见势不妙，爆喝一声：“走！”

        他们来得快逃得也快，军官不想多生事，就没有下令去追。

        几个大汉逃到一处大宅子里，按理说，能有大宅子的人家不该沦落到吃施粥的境地。

        “阿普回来了吗？”

        “将军，我在。”

        为首的大汉皱皱眉：“怎样？”

        “他们有粮食，很多！”

        大汉面露喜色：“那我要写信给王爷！”

        江岑虽为太守，待在军营里的时间比晚珠还多，平常的政务也都在帐中处理，燕月城大小官员在营帐中进进出出，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胆。

        “晚将军好。”一个戴着乌毡帽的老人向晚珠打招呼。

        “府丞好。”晚珠笑容甜美，在讨长辈喜欢这件事上，晚珠似乎一直都挺成功的。

        府丞晚直是晚家堡年纪比较大的长辈，性子很热情，他拉过晚珠悄悄道：“将军有空劝劝太守大人，住到晚家堡里，我这把老骨头可跑不动了！”

        太守府被水冲垮了，江岑要住也只能住到将军府，晚珠眨眨眼，很乖巧地说：“好，我跟太守商量商量。”

        晚珠拿起桌子上的信，惊喜地说：“师父来信了！”

        江岑手里还握着一大把信封，他晃了晃道：“都是你的。”

        晚珠撇撇嘴，伸出手接，江岑却没有递过来。

        “江岑，幼稚！”

        师父不喜欢写字，来信估计是二三代写的，满篇都是好好吃饭注意保暖之类的废话，晚珠读着，嘴角微微扬起，心情十分愉悦，信末还加上了一句抱怨，说憬儿和他一点也不亲，见面就要摆架子，自己身为国师，很不喜欢未来的太子云云。

        师父的不喜欢也是带着亲昵和调侃。

        傅如的来信比姬烨更不正经，信里大骂晚珠给自己找了一个祖宗太子爷，晚珠在走之前，害怕云憬无人管教，正好南营缺将，于是请云岭岚把傅如召回了盛京。

        晚珠盯着第三封信，低头不语，江岑见状问道：“怎么？”

        “奇怪，奇怪啊。”

        营帐里只有几个凳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晚珠嫌凳子太矮，每次都是坐在江岑那张小床上，他们相处久了彼此熟悉，江岑也不说她。

        江岑听她自言自语，于是走到床边，晚珠兀自低头沉思，一时间竟没有觉察对方走进，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却被近在身边的江岑唬了一跳，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晚珠拿信的手支着床板，另一只手抓住了江岑的胳膊，一时间气氛很微妙，晚珠赶忙红着脸松开手，抱怨道：“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哦，对了，”晚珠眼神里有一丝慌乱：“师父给你写信了吗？”

        江岑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当然写了，不过是说让我好好照顾师妹你。”

        出了营帐，晚珠把脸迎着冷风吹了吹，面颊上的红热才消退下去，她恨不得捶自己两下，一定是最近练功太懒怠，才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晚珠暗暗责怪着自己。

        入夜，晚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之前每一个难熬的夜晚，心头总是翻覆着晚明霞的冷脸和晚舟泊的死，可是最近睡不着却并不是因为这些，晚珠心头涌动着一种酸甜结合起来的复杂情绪，这比之前睡不着要愉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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