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坟

再隔两日就是清明，这两年边境战事不休，烽火台上的狼烟烧到了禹城来。唐云峥走在路上，沿途纸钱漫天，路边四五聚首的，多是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二八芳华，然形如枯槁，哭声大恸。

        唐云峥没有太多动容，他循着散落的脚印追过去，在就近的荒僻山坡寻到了叶璟明。

        叶璟明仅穿着一身灰白里衣，与三座鼓起的坟包倚在一块，他头磕在石碑上，手里松松捏着一杯酒，唐云峥叫他的时候，他抬了抬眼，风过扬起地上白纸的余烬，落了他满头。

        “璟明叫我好找。”唐云峥嘴上说着，快步走上前些，脚底跺了跺地面。

        他忍不住脱口问一句：“空坟？”

        他一身黄褐短袄湿透，发梢不住往下淌水，浑似刚才水里捞出一般。他带着江里森森寒气，和山间夜风一起贴近叶璟明。

        叶璟明觉得冷，连着手里头低劣酒水一般，也是冷的，他扬了扬手：“快清明了，我拿你的鱼，换了些纸钱和祭酒。”

        唐云峥弯身去碰他肩头，上边沾着些凉薄的细雨和夜露，只是说道：“改日换些外袍，剑盟那些衣束，我回去便替你扔了。”

        叶璟明似乎轻轻“嗯”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酒，抱着墓碑垂头喝下，唐云峥试探地问问：“这碑上无字，苔藓遍体，是你在祭奠你故去的朋友吗。”

        叶璟明举着酒的手微微顿住，良久说：“是我误杀的三个孩子。”

        唐云峥直起身，目光落在远处，神色难辨：“这里有新掘的墓坑，这是四座坟，你想把自己送进去，只是因为误杀吗？”

        “只是吗，不只啊。”叶璟明目光虚罔，看着他，又好似没看，“我是递刀给屠夫的人，我推动他举刀，放纵他掏出心肺，我比他更大奸大恶。”

        唐云峥缓下声来：“我愿意聆听你的故事。”

        “你愿意听，我却不愿说了，我不能在拜祭他们的日子说这些，好似为自己开脱似的，这是对他们的亵渎，我是不配的。”

        叶璟明将酒尽数撒在三座坟包的碑前，后又靠了上去，他歪了歪头，眸子虚张着，瘦长苍白的颈项颓然仰起，瘫在坟前。

        这是个极好拿捏，又极为脆弱的姿势。

        只消一片落叶，一粒碎石，一缕轻薄剑气，都可以割开眼前洁白如鹤的脖颈，遣鱼离水，折花离枝，能叫他血溅当下，明玉般的眼睛再抬不起。

        这太容易了。

        唐云峥一个时辰前手上方才沾了血，那点杀戮的腥甜不能填满心头躁动。远远不能。他向前走了一步，黑影沉沉覆着叶璟明。

        他垂眼居高临下看着他，眸色转冷。

        他有些冷酷说：“叶璟明，你想死，我可以纵容你很多事，除了这个。”

        叶璟明哼笑一下，捞起手边空杯向他砸去，唐云峥轻轻避开。

        “不要用那种盛气凌人的眼神看我，不要左右我，”叶璟明懒懒说道，“我不会过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试图妨碍我的前路，我们各奔东西，再说，死多容易，多廉价啊，我苟活到今天，不过是想多留口气，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完。”

        唐云峥沉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呢？”

        叶璟眀眼光有些嘲弄，唐云峥皱眉：“你不信任我。”

        叶璟眀：“你是普鲁人。”

        唐云峥：“你之前没有遇见过我这样的普鲁人吗？”

        叶璟眀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没有收留过你这样的，但我杀过。”

        唐云峥又问：“你觉得我与你杀过的那个一样可恶吗？”

        叶璟眀沉默一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

        唐云峥蹲下身来，抬手捏住他下颚，迫他正视自己，叶璟眀有些厌弃地暼了他一眼。

        唐云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与你不同，我很喜欢你，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你这辈子注定会是我的。你知道普鲁为什么会与中原交战吗，因为我们很饿，我们人太多啦，粮食却越来越少，我们看上的东西，粮草，猛禽，美人，都是要靠掠夺的，越是珍馐越要下手为强，越是珠玉越要据为己有。”

        他将叶璟眀漠然的神色收入眼底，收了手，指尖缓缓滑过对方锁骨，衣襟，直至胸前。

        他点了点叶璟眀胸口：“既然是自己的东西，就好比身上的肉，骨头里的血，像这里，拿刀子割一下，都是要痛的。”

        “你不是不信任我，你是看低了我。”他最后说。

        叶璟眀皱起眉头，似乎难以理解，又似乎有些动容，他偏过头去。二人沉默良久，最终唐云峥先开了口。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说：“走吧，我背你回家。”

        叶璟眀犹豫片刻，还是伏在了他背上，前胸贴着后背的时候，他能清晰感受到身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唐云峥托着他稳步往山下走，山路昏黑，树丛里鹧鸪连天，杜鸟悲鸣，意头算不得吉利。

        叶璟眀声音极轻，散在风里：“下了山，你休整一晚便走吧。”

        “你说什么？”唐云峥竖起耳朵，大声说道，“那不行哎，恐怕一时半会走不掉，我昨日偷了陈府夫人的米袋，她说不给她打大半月短工就把我扭送官府去，我今日又偷摸了她家的桂花糖、核桃糖、米酥糖，这下恐怕得一个月了！”

        叶璟眀便不说话了，一路颠簸下了山时，已是二更天了，二人均是饥肠辘辘，寒意陡生，叶璟眀摸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你的糖呢？”

        唐云峥苦着张脸：“打鱼时全融水里去了。”

        叶璟眀腹诽说，你就编，唐云峥还真不是骗他，翻遍衣兜都没有，懊恼得要命。两人又走了半里地，挨近一条短巷口，巷口有一小摊，摊上有一锅灶，灶里轻飘飘腾出水雾来，甜味蔓在半空，也蔓在两人心头。

        二人并肩不远不近瞧着，双双拘谨绞着手指，面面相觑。

        叶璟眀看着唐云峥，唐云峥悄声问：“馄饨要怎么偷？”

        摊上掌勺的是个白头老翁，见两人俱是年轻俊拔，却满身狼狈，瑟瑟发抖，躲在附近瞧了许久也不近前来。

        他琢磨也该收工了，动了恻隐之心，便扬手招呼二人过来，将锅里余下一些馄饨全舀了出来，盛了两碗给他们。

        叶璟眀连连道谢，唐云峥赶忙接过，说明日会过来替他打打下手。

        馄饨不多，六七颗罢了，但个大饱满，皮薄肉紧，内馅搀了葱蒜与草菇，清甜爽口，唐云峥全倒在了叶璟眀碗里。

        叶璟眀要拒绝，他已埋头把浓郁的汤底大口灌进肚里，一抬头眼神亮了亮。

        “好喝，像阿妈煮的狍鹿汤，还是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狍子。”

        他开心说道，嘴角沾着些汤油和肉沫，叶璟眀看着不禁笑了起来。

        唐云峥催促他快吃，自己肚子却实在不争气地叫了，一下露了馅，叶璟眀分了几颗在他碗里。

        他垂头丧脑说：“哎，这若是在普鲁就好了。”

        叶璟眀咬着半颗馄饨，脸埋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含糊问说：“若在普鲁，又如何呢？”

        唐云峥端着粗陶的碗，大马金刀坐着，神采飞扬地描绘：“若在普鲁，那就得是，我脚踩着狼头，手里握着美酒，刚刚狩猎来的大块牛羊肉在火架上油光水滑烤着，我在月下举起杯来，一敬天地，二敬普鲁真神。”

        “再敬你。”他朗声笑道，端着一只空碗，低头与叶璟眀手中的相碰，其声琳琅，一时真好似酒香四溢，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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