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孤影朱墙深院（一）

　　“杨柳叶，芦苇荡，二月里来桃花飘。”江面上远远传来男人高扬的歌声，二月初的江南，碧水如蓝，天清似洗。虽还有余寒，但唱歌的艄公已打着赤膊，撑起小舟往北而去。舟上除了艄公，还坐了两人，年龄大的那个中年男子，书生扮相，形容清癯，穿着一身灰布长衫。而在他身后，是一个唇薄似锋，目朗如星的青衫公子。

　　船夫又撑了一桨，然后回头向两人笑道：“怀先生，苏公子，我们用不了多久，便能到宛都城外了。”

　　“多谢船家了。”说话的正是从烟宁赶往宛都的苏沈，他今早寻了个艄公坐船，同行的还有身旁这个姓怀的男子，似也是往宛都有事。男子似是性子沉默，一直安静的坐在船上，苏沈与他闲谈了两句，也只知道了他叫怀景深，见他不爱说话，苏沈便不再攀谈。

　　船夫眼看水缓，便放下船桨，往船尾自己行囊里去拿东西。苏沈本在船头坐着看天，突然听到了一声极细微的水声，他极机敏的扭过头去，却看到船尾空空如也。苏沈猛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平静的水面。一旁怀景深见他站起，面露疑惑之色，然而他还没有看清发生什么，突然身旁水中伸出两手，扯住他的脚腕，然后一把便将怀景深拖到了水中。噗通的落水声，让苏沈回身看向这边，然而水面再度恢复了平静。苏沈双目紧锁，往前连走了数步，走到怀景深被拉下处，站在船沿紧盯着水面。

　　电光火石之间，水面又是一双手伸出，去拽苏沈。谁知苏沈是故意走到船边等他，他早有准备，弯腰一把捉住水面伸出的手腕，然后猛地用力，将那手往后一折。水中顿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苏沈冷哼了一声，用力一提，将水中的人拽出了水面，正是刚刚消失的船夫，苏沈把他往船上一丢，然后踩在他的后脑勺上笑道：“船家，看来你今天运气不佳啊。”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那船夫顾不得手上剧痛，拼了命的求饶。没了船夫压着，刚刚被扯下的怀景深也喘着粗气从水中浮了出来，苏沈余光瞥见了，猛地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的船夫，本在求饶的船夫顿时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然后苏沈又伸手拽住水里的怀景深，把他拉回船上。怀景深趴在船上，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又吐了两口水，方才面色发白的向苏沈道：“多谢苏公子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苏沈挥了挥手示意无事，然后按着船夫的头笑道：“船家，想活命么?”船夫被按住头，看不清表情，只听到闷着声求饶：“想，想，大爷饶命。”苏沈笑道：“我问你，你这样害了多少人了。”

　　“小的这是头一次，大爷明察，大爷明察。”听到船夫这样回答，苏沈又是一笑，手中用力，那船夫顿时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耳根都涨的通红，苏沈这才松开手，拍了拍他笑道：“说实话。”船夫剧烈的喘了口气，然后才颤颤兢兢的道：“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小的在这江上做了四五年，劫了有七八十个客人。”怀景深闻言，不禁向这边看了一眼，按这船夫所言，他手里这几年至少得有七八十条人命了。谁知苏沈却把那船夫扯了起来道：“行了，划船吧。”

　　船夫和怀景深都有些惊讶的将目光投向苏沈，苏沈却很是从容的笑道：“我又不是官府的人，你犯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好好撑船，把我们送到宛都，敢再动歪心思，我立刻杀了你。”他最后一句话从唇畔缓缓吐出，却带着让人不敢怀疑的声势，那船夫顾不得手腕的剧痛，连连点着头去扶船桨撑船，怀景深这时也把略带惊异的目光看向船头那个刚刚救了自己命的年轻人，他正依旧看着天空，平静的神色如同刚才惊心动魄的事情并未发生。

　　小舟又缓缓前行了半日功夫，眼看即将靠岸，苏沈突然站起来问道：“前面就是宛都了吧。”船夫忙笑道：“是的，咱们在前面停了，离宛都就不远了。”苏沈笑了笑，突然以掌做刀在船夫后颈一敲，船夫眼前一黑，往后倒去，苏沈单手接了他，夺过船桨，然后一推便把他推进了水中。做完这些，苏沈又一桨荡开水面，怀景深这才明白过来，苏沈刚才是为了让船夫带他们来到宛都附近，方才骗他不会杀他。怀景深忍不住向苏沈抱拳道：“苏公子，好胆识。”

　　“怀先生也不差。”苏沈头都没回的笑道：“先生不是藏了匕首在袖中么。”怀景深见被他看到，笑着拿了出来道：“这厮手里七八十个人命，怎么也不该让他接着活下去。”此时船已靠岸，苏沈跳下船来，然后向怀景深道：“怀先生，有缘再见了。”“苏公子且慢。”怀景深忙出声拦住苏沈，然后往自己行囊中拿了张名帖递给苏沈道：“救命之恩，苏公子日后如有需要，尽管来找在下，在下定不拒绝。”苏沈接了名帖，看了一眼，饶有兴致的道：“先生是宁王府上典簿？”怀景深笑道：“谋生罢了，过年回家看望乡亲，刚刚回来。”苏沈收了名帖笑道：“我想我与先生还会再见，告辞了。”

　　宛都虽有知府衙门，但天下皆知，不过虚设，宛都大小事务皆归王府所管，作为江南第一重城，又是天下粮仓，宛都之繁华富饶几乎可以比拟洛川，此时花朝节将至，已有出城踏青之人。苏沈跟着繁华的人群，进了城中，先寻了处客栈住下，第二日便一人到了王府之前，宁王府在宛都城北，横贯数条街道，隔墙看去，便有巍峨之象，苏沈到了门前便被侍卫拦下喝道：“站着，什么人。”苏沈笑道：“在下求见王爷。”侍卫看了看他，然后指着一侧道：“从这边往东，走到墙角，再往北有个角门，那里有门倌在，过去给他说你有什么本事，他会安排。”苏沈笑着挥手道：“阁下误会了，我不是来投奔的门客，我有要事要见王爷。”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日苍泽所赠的玉佩递给那侍卫道：“你只需将此物交给王爷便好。”那侍卫看到苏沈手中的玉佩，眼神不由一凝，然后接了向苏沈道：“公子请在此稍候，我去通报。”

　　侍卫进去了许久，方才出来向苏沈道：“公子请跟我来。”苏沈看着门前两侧闪着寒光的刀枪，然后抬头看向头顶，上面写了宁王府三个大字，他抿着双唇，轻轻吐了口气，然后迈步跟随进去。进了兽头大门，转过一个穿堂，又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方到了一个小院子中，院子里贴墙站了许多个丫鬟小厮，整个院子悄然无声，那侍卫站在门前便不再往前走，迎上来一个小厮接了苏沈，又穿过一条院中游廊，到了一间小厅中。



　　厅中坐了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男子坐在案前，眉眼如剑，长袍飘逸，那小厮让苏沈站在厅外，自己进去小声禀报了几句，男子方才挥了挥手，只见小厮领着屋里其他下人都退了出去，这时男子才抬头看向苏沈，他眼神炯炯，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苏沈面色平静的向前迈了一步行礼道：“在下苏沈，见过王爷。”“那块玉佩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宁王目光不移，紧盯着苏沈，突然冷声问道。

　　苏沈笑道：“王爷想必，更关心的是苍泽的下落吧。”听闻此言，宁王目光骤然一缩，但仍一言不发的看着苏沈，苏沈从容笑道：“他们兄妹已经死了，是我下的手。”宁王看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突然轻笑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身前的椅子道：“苏沈是吧，阁下请坐。”苏沈安然坐下，然后笑道：“王爷叫在下沉璧就好，在下是百花会人。”宁王皱眉道：“你是百花会人？”苏沈点头道：“回王爷，我是前几个月刚刚入会，后来会里谋划了贺州纵火一事，结果会里出了细作，被官府识破，莫帮主被逼自杀，我与苍泽兄妹一同北逃，后又遭官府追缉，脱身不久。”宁王冷笑了声道：“那阁下说自己杀了他们是怎么回事？”苏沈继续道：“苍泽兄妹已被官府盯了许久，他们已不可能安稳逃脱，一旦落网，必会抖落出对王爷不利之事，我只好为王爷效劳了。”

　　“你做的不错。”宁王笑了笑道：“你猜我会如何奖励你。”他说第二句话时，眼中突然透出一股寒意，苏沈仍是不见慌乱的轻笑道：“王爷欲杀我么？”

　　“如果是，阁下准备如何？”宁王盯着苏沈冷笑着问道。苏沈起身笑道：“我孤身一人，王爷杀我，如探囊取物，但我相信，慨然有取天下之志者，不会诛杀效忠之能人。”宁王闻言，皱眉沉思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你为什么知道苍泽是我的手下。”

　　“苍泽行事，比之自己独立而为，更像是奉命行事，背后有人并不难猜。”苏沈道：“百花会所行诸事皆有谋逆之嫌，王爷早有不臣之心，我便将王爷与之联系起来，待到逃跑之时，向苍泽一问，他便说了。”宁王闻言，在心中暗骂了苍泽一句，然后向苏沈冷声道：“诬陷本王有不臣之心，看来不容本王不杀你。”苏沈笑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有取天下之志者，便不会杀我，王爷若无此志，那苏沈愿引颈受戮，以成王爷尽忠之事。”

　　宁王拍手笑道：“阁下这般胆识，却没能替本王保住百花会，实在可惜。”苏沈道：“回王爷，我斗胆而言，当时的百花会于王爷百害而无一利，能这样不牵扯到王爷的被剿灭，是最好的结果。”宁王皱眉道：“此话还请讲明。”苏沈道：“王爷，我妄加猜测，当初你派苍泽与莫帮主设立百花会，是为了扰乱朝廷，煽动民心，此招甚妙，然而莫帮主与苍泽却辜负了王爷所托，这几年来，百花会空有声势，做的却都是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还慢慢被官府盯上，以至于他们担心王爷责罚，愈发急功近利，做出了秋行叛乱和火烧贺州这样鲁莽的计划。王爷既想得天下，自然应当缓缓图之，而莫帮主与苍泽却急于求成，这除了暴露王爷的千秋大计，还有什么好处。”

　　“这两个废物。”宁王叩着桌子，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苏沈笑道：“阁下既然来我府上自荐，必有良策进言了？”

　　苏沈忙行了一礼，发出极认真严肃的声音：“回王爷，在下有肺腑之言进献王爷，愿辅佐王爷成就宏图伟业。”

　　“好！”宁王朗声道：“本王是爱才之人，阁下只要有真才实学为本王尽忠，本王定保你荣华富贵。”他说完此言，看到案下苏沈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然后向自己道：“王爷，在下以为，王爷眼下所做之事，当以隐忍蓄锐为头等要事，一切可能暴露宛都之图的事都不当做。”

　　说到此处，苏沈看到宁王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也不慌乱接着沉声道：“王爷想必会担心，以宛都一府之力，如何能敌天下之兵，实则非然。宛都虽小，其势无穷，天下虽大，其内实虚。王爷请听在下细谈，宛都乃天下粮仓，沃野千里，久无灾患。而建宁则要兼顾天下，一旦遭逢大灾，则其必首尾难顾，此王爷之利一。

　　宛都东临大海，一旦兴兵，南下夺取明溪，便雄踞东南，后方安稳。建宁却北有匈人，西有西狄，南有夷族，一旦大乱，此三者皆可能借机兴兵，此王爷之利二。

　　自盛德朝以来，民生愈苦，大小民乱无算，此民心之背于朝廷，时机恰当，振臂一呼，必有万民响应，此王爷之利三。

　　当今圣上，非励精图治之君，我自入宛都以来，所见乡野城市，足以看出王爷乃是有为雄主，如此对比，此王爷之利四。王爷得此四利，何必急躁，只需巩固自身，等待时机，大事必可成。”

　　宁王闻言，忍不住连连点头，待苏沈讲完，他忙问道：“阁下所言，句句珠玑，只是不知本王应当如何准备？”

　　苏沈似是成竹在胸，立刻答道：“王爷首要之事，便是稳住朝廷，当对朝廷诸如调粮征税之事，竭力配合，不拘于这点小财，再加上常向皇上上书请安问候，择宛都之宝进贡，以安稳朝堂，让他们认为宛都并无不臣之心。其次，宛都内部当轻徭薄赋，收买人心，使王爷有美名传于江南，做到这点，便可命人在宛都开垦荒地，这样如贺州，明溪的流民，或是被占了田的农民，便会涌入宛都府下，虽看似薄赋，实则充盈人口，足满仓廪。以此为前提，王爷最后再招兵募卒，养马锻铁，只等朝局不稳或是遭逢大灾，便兴义兵于宛都，如此天下可得，霸业遂成。”宁王听到最后，忍不住拍案起身略有些激动的道：“阁下一番话，让本王大梦初醒，本王愿拜阁下为王府上宾，与阁下共谋大事。”苏沈行礼笑道：“王爷放心，读书做事无非为的是名利二字，在下虽有此才，但无奈科举失意，屡第不中，既无升官发财之路，便只能寻此自荐之法，别出蹊径，以光宗耀祖，不负所学。”宁王大笑道：“那些科举及第，满嘴圣人文章的酸腐书生本王府里就有不少，只会空谈，哪有你这等真知灼见，阁下放心，本王只恨未能早与阁下相会。”说着他扯着苏沈袖子道：“一会让下人收拾阁下住处，我先设宴为阁下接风洗尘，本王要与你畅饮相谈。”

　　苏沈被他拉着走出厅中，他跟在宁王身后，看向府中的重重院落，像极了自己残存记忆中的那个与父母同住的家，他压抑下心中翻滚的波浪，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出了无法回头的第一步，而前方等待着他的，或许将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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