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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谁家又添新痛


  十年前

  亚林村,有一女子对镜拈花、胭脂满面,红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方葵形铜镜衬映出人儿的倒影,凤冠霞帔,红唇皓齿。女子手持一把梨花木梳,缓缓地从上而下梳理头发,微笑轻颦,口中轻声歌唱。

  林婉静今天格外开心,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一生之中,最高兴的日子莫过于出嫁的日子,对她来说也就是今天。

  “婉静啊,你快一点啊,人家都等不及了!”外面有人唤到。

  “来了,吴妈!”林婉静很快收拾起东西,边收拾边回道。

  男方家是文居村的大户人家,姓王。听说是媒婆吴妈搭线搭了好久好久才谈拢的。王家大公子她是有见过的,就在两年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长相也还可以,就是看着羸弱了一点。但是没关系,她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她知道自家并不富裕,两个长辈都已经上了岁数,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还在村里的私塾读书,一家人的负担确实是重了一点。所以一心只想早点嫁出去,为家里减轻点压力,哪里还想着挑选一个寓意郎君啊。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要听的,不然就对不住他父亲为她去寺庙求来的名字“婉静”,“孝顺小心,婉静有礼”。

  而且虽然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但是常常听老一辈的人聊那些文人有多好,多温柔,对待妻子多专一,她对能有一个文人丈夫还是打心底里满意的。

  等她把东西收拾完了,婉静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那里面的人儿,满面春光、桃腮带笑,说不尽的温柔。她轻抿红唇,又嫣然一笑,妩媚动人,端庄大方地走出了房门。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出来了!”媒婆吴妈赶紧走上前去,牵着她的手往外走,门外有一辆大红轿子停靠,轿字上贴着囍字,挂着红绸结成的大红花。

  吴妈递上一块大红绸布,上面也篆有红色的囍字,叮嘱道:“这红盖头一旦盖上可不能随便掀开啊,老话说'盖头一掀,端祸必生'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林婉静轻轻点头,说道:“吴妈我知道的,你不要担心。”

  吴妈这才笑笑,说道:“那不要迟疑,上轿子吧,别让男方久等了。”

  林婉静点点头,盖上红盖头上了轿子。

  “起轿!”有人喊道!

  然后是轻快的唢呐声响起,锣鼓喧天!

  媒婆吴妈就一直跟在轿子旁边与林婉静叮嘱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嫁过去了以后可不能乱耍脾气啊!”

  “如果受了委屈,可不能随便回娘家啊,会遭人嫌弃的。”

  “平时多做一些家务活,可不能养尊处优起来啊。”

  “和男方家里人搞好关系,特别是婆婆这一关。”

  ……

  全程林婉静都一直默默听着,偶而回答应和一两声。

  轿子摇摇晃晃,林婉静的心也摇摇晃晃,忐忑不安,但是又充满期待,就像有千万只蚂蚁爬上了她的心头,却不是万蚁噬心只是不断骚动她的心,让她忍不住幻想起将来的美好日子。

  她想她会有一对可爱的儿女,会有一个恩爱的丈夫,她会教给她女儿怎么织毛衣,怎么编花绳,怎么化妆。

  她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做丈夫背后最坚实的支柱。不仅仅帮他做饭洗衣,而且还要帮他磨墨洗砚,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做他的学问考他的功名。

  她要做到让婆家挑不出毛病,顺从他们的心意,做到事事亲力亲为,服侍他们的生活起居,让他们打心底里认同自己。

  林婉静想着想着,想了很多很多,又问道:“吴妈我爹娘呢?我刚才怎么没有看到他们。”

  吴妈一时间没有回答上来,后又说道:“你爹娘早就先你一步去男方家里了,到时拜堂成亲他们会在的,你别担心。”

  吴妈又说道:“还有以后你可不能老是念着这个家啊,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出了这个家门你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了,老是想着原来的家,婆家会不高兴的。”

  “恩!我知道的吴妈,我就是好奇问问。”

  七月的风,热热的,吹得林婉静心里也燥热起来,实在太期待了。那样的日子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呢?

  明明才半个时辰的路程,怎么就好像过了她的一辈子呢?好像把她从前度过的日子全部走了一遍一样,转瞬间当年那个安静长大的女孩子居然马上也要嫁为人妇了啊。真是时间飞快啊。

  “我们到了。”吴妈在窗外,轻声说道。

  “停轿!”骄子停下,吴妈牵着新娘子的手,走出轿子。

  远处鞭炮声响起,有人手拿彩带跳起了舞。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

  “小心台阶!”过门时吴妈轻声提醒道。

  这时有个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碗水,说道:“新娘子要喝了这碗水,这是咱家的规矩。”

  林婉静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算能理解,各家有各家的规矩,这些都很正常。

  为了防止红盖头落下来,吴妈帮她把盖头抓住,而她则接过那碗水,一口气喝完了。

  那个人让了道,说了一句,“里面请!”

  林婉静跨过台阶,每走一步心都砰砰砰跳动一次,太紧张了。

  后来又没走几步却感觉头昏脑胀,红盖头遮住视线,她看不到前面但是却看到自己的脚重重叠叠,影影幢幢,她走路摇晃,终于一个踉跄晕倒在地。

  吴妈在把林婉静送过门后,就快步离开了,跟逃命一样,而在林婉静晕倒之后,就有人把门关上,把乐队游人都驱散,抬起林婉静进了里屋大堂。

  “把东西打开!把人放进去!”有人喊道。

  “给我锁死了,千万别让她醒来打开!”那人继续说道。

  待一切准备好了,那人开口,“好了我们上路!”

  又是唢呐响起,但是却不同于往常的轻快短促,这次的唢呐声显得更加悠长、嘶鸣如同鬼哭狼嚎,如果有经验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冥婚的唢呐曲。

  王家是文曲村的大姓家族,虽说比不上那些县城里的家族,但是在这文曲村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是个十足的地头蛇。

  虽然是大家族但是家里人丁在这一代却不兴旺,只有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本来以为是女方的问题,就找了一个又一个小妾却发现还是生不出儿子来,那没办法只能认命了。

  也因此特别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儿子很有出息,喜欢读书写字。家里早早把他送到县城里的书院去念书,希望世代不识字的家里能有一个人可以考中科举的,不用很有成就,也就是随便捞一两个名头而已。

  但是这孩子体弱多病,又经常挑灯夜读,不管怎么劝他多多休息都没用。终于有一天在早上起来,丫鬟看到他倒在书桌上,一开始还以为是困了睡着了,就给他盖被子,等到手触碰到他时才发现,他整个人冰凉冰凉已经死了。

  家里唯一一个儿子死了,老人当然悲痛万分,但是无可奈何,又想起来儿子偶然提及过一个女子,说是他在路上碰到的,长得端庄秀丽,气质不俗。就心一狠决心要帮儿子办一个冥婚。

  又请了一个道士来做法,道士又是龟壳又是铜钱的做了一通后,说道:“他儿子命里天火体质,需要找一个命里主木的女子来供他烧,才能在地府天火不灭。”

  他们找了周围几个村子终于找到这么一个女子,命里主木,而且长得端庄秀丽气质不俗,也不管儿子说的是不是这个人就联系上媒婆要求促成此事。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终于让媒婆同意促成此事,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骗了女子的父母,让他们把女子嫁过来。可怜她的父母,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上了当了。最后又由道长挑了一个“良辰吉日”,选在七月初一鬼门关大开之日来演这一出戏。

  现在万事具备只差下葬了。

  等林婉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封闭的箱子里,漆黑一片,气味难闻,只有箱子外面声势浩大的唢呐声清晰入耳,接着她还感觉下面压了一个僵硬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因为里面太黑了她看不清。

  她有些害怕,敲打着箱子,大声喊道:“有人吗?吴妈?来人啊!”

  她喊了很久却没有一个人回复,心里更加害怕了。这时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个黑暗的环境,她这才看清底下压的是什么东西,她现在身处什么地方。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一张没有任何生气的脸,冰冷得让人心底发寒,而她却是在一个棺材里。

  死人!林婉静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害怕的她疯狂拍打四周,用尽了全身力气喊道,“来人啊救命啊!吴妈!吴妈!”

  外面一群人身穿麻衣,头戴百巾,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一般,自顾自地抬着棺材走着。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黄色法袍的道士,那道士手里黄纸漫天挥洒,嘴里念念有词,就跟诵经一般。

  念道:“西南大路去!西南大路去!”

  还不断摇晃手里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林婉静试图把棺材推开,但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这个棺材,她只能不断用脚踢棺材,用手打棺材,一直大声嘶喊,这个棺材被打得咚咚咚作响。

  但是没有一个人理她,她就像空气一样被所有人隔绝于世。

  乌云汇聚,天地黯淡,如同被笼上了一层黑色幕布,明明是白天却如同黑夜,天开始下雨了,豆子大小的雨滴滴答答的敲打在棺材板上,一阵又一阵。

  “来人啊,救救我啊!求求老天爷了,来个人吧,救救我啊!”她一直喊着,嗓子已经嘶哑,两只手因为长时间抓木板指甲尽碎,两只脚一直踢,脚趾头也是鲜血直流。

  暴雨在疯狂地下着,明亮的闪电像银蛇一样在空中穿梭着,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整个天地,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好像可以把任何东西震碎,狂风咆哮着,猛地把雨珠摔在棺材上,风吹在铃铛上发出“呜——呜——”的惨叫声,一道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天幕,沉闷的雷声如同猛兽低吼。道路也变得泥泞,让人寸步难行。唢呐停了下来,一路上唯有女孩嘶哑的求救声。此起彼伏,时有时无,逐渐因为乏力衰弱下去。

  她绝望了,她真的不想再挣扎了,这一生也就这么完了,但是她恨啊,恨这个世道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让她以这种方式死去?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还这么年轻,明明应该有一个大好的前程,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是现在居然要死了!她突然觉得可笑,什么相夫教子、孝敬父母都是骗人的,她居然还在期望着那么多的未来,哪里有未来,狗屁未来!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未来,她只是一个被人骗来当祭品的玩物罢了!她不是害怕死,她只是不接受就这样死去,死得没有任何意义!

  突然林婉静眼神凶恶,在漆黑的棺材里发出幽邃的光,如同要吃人一般令人心惊胆寒,她要报仇!她要将这些人全部杀死,不留一个!她要变成厉鬼世世代代诅咒这些害死她的人!

  突然雷声轰鸣,天上劈下一道闪电,刚好劈中棺材,抬棺材的人全部死于非命,棺材落地。

  众人惶恐不安,纷纷往后退走,不敢靠近棺材半步。

  为首的黄袍道士,突然站定,掐诀,“天雷勾地火,雷击木,木着地!”

  “要尸变!”道士目露恐惧,也不管其他人的死活,自己捏着符纸,急忙逃走,狼狈不堪。

  棺材中的林婉静本来已经奄奄一息,棺材落地后,从死尸的嘴里有一股冰凉的尸气冒出,被她吸入体内。

  林婉静睫毛微颤,瞬间睁开双眼,那双眼睛血红一片,又由红转黑,她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一个跳起,棺材被她从内而外破开。

  此时的林婉静凶性大发,一把抓起离她最近的人,从脖子处一口咬了下去,那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干尸。而林婉静的身上变化剧烈,手指变长,黑色的眼睛更加漆黑,还有血丝在本来白皙的脖颈中流动,看着异常恐怖。

  道士算错了,不是尸变而是人变成鬼了。

  其他人见此情况,纷纷四散而逃,大声喊道:“救命啊,变成鬼了啊!”

  林婉静此时没有任何理智,只是保持着身为人时最后的执念,要报仇!

  她冲向逃窜的人群,大开杀戒。有的被她撕成两半,有的被她挖去双眼,有的被她挖出五脏内府……手法极其残忍,一时间整个地面上到处都是破碎的尸体。而林婉静在这个过程中,功力大增,整个人的头发散落飞舞,在雨夜里显得诡异至极。

  不一会儿这些凡人被她全部杀光了,她又看到远处那个逃遁的道士,在大雨中她猛地冲了过去,泥水四溅,道士看了看后面那女鬼来得飞快,心里发慌,十分害怕,手里的黄纸符箓胡乱撒去,满头黄纸翻飞,却发现根本没有用。

  他原本只是一个流浪汉,侥幸捡到一本《奇门遁甲》,自己还没有研究透,就出来招摇撞骗,也曾经被一些懂行的大户人家追着打过,但是没有办法他要活下去啊,又不甘心一辈子做那杂役活,过得碌碌无为,所以继续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刀尖上添血。长期下来他也摸索出一些真正的门路,但是因为没有师门指导,走了不少弯路,所谓的道法他是会点,不过大多漏洞百出,偏差很大。就比如刚才最简单的辨尸一法,他都能把活人变鬼算成死人变活。

  这么一个偏僻村子,偏偏让他碰上了刚死了儿子的王家,几番交谈他发现王家没有一个人懂阴阳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土鳖,就开始放开手脚,瞎扯一番。先是和王家胡扯那五行命格,怎么深奥怎么来,把王家一个个耍的团团转。又是保证可以让他们儿子三个月尸首不腐,三个月过后果然尸体没有腐败,其实是他每天借着施法的借口,给尸体涂特质的防腐膏而已,但是这群土鳖又怎么看得出来呢,一个个信以为真,还以为他真是一个修道有成的大法师,奉若神明。

  之后一切就顺水推舟了,算八字、办冥婚,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轻车熟路了。人命什么的管他呢,反正有钱拿就好了。

  不过这次出了意外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他又要想好怎么逃命了。

  眼下先过了女鬼这一关吧。

  道士从袖口中取出一张红色的符箓,这个是真正的道士符箓,是他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的,属火,刚好克制这命格主木的女鬼。

  道士一边逃命,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呵斥道:“天火雷神,五方降雷。地火雷神,降妖除精。邪精速去,禀吾帝命。急急如律令。天罡五雷咒,去!”

  道士手指一点,符箓飞向女鬼,直中天门。

  女鬼突然脸上冒烟,凄厉的惨叫起来,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但是马上女鬼居然强忍剧痛一把撕下了这个符箓。脸上鲜血直流,看着恐怖如斯。

  其实若不是道士贪生怕死,早早就开始逃命,完全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导致女鬼婉静吸食了太多人的精气,功力大增,现在这符箓也不会被她挣脱开来。

  道士一看那女鬼居然自行挣脱了符箓的束缚,大惊失色,赶紧从腰带上取出另一张他仅剩正统的符箓,这是一张青色的符箓,与先前的红色攻伐符箓不一样,这张符箓没有一点伤害,因为它的作用是用来逃命的,道士把符箓往身上一贴,喊道:“乘龙万里,莫敢呵斥!”

  说着转瞬千里,速度神速!在大雨中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女鬼婉静追不上那道士,心中极其不甘心,在大雨中怒吼,声音之大响彻整个山林。

  后来女鬼又跑到王家,把王家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杀光,又杀了媒婆吴妈。这才躲到了深林里。几日后,林婉静清醒过来回想起这些天干得总总,才自知自己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想着自我了结算了,但是变成女鬼后,她发现自己就算想死都做不到,因为还有一股怨气没有消散,就是杀了那道士。鬼道就是如此,除非被人超度,不然只有完全化解怨念才能脱离鬼道,至于是投胎转世还是其他的门路就五花八门了。

  女鬼婉静之后一直躲在深山里,因为见不得光,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了。

  天色黯淡时分,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有一女子对镜拈花、胭脂满面,红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方葵形铜镜衬映出人儿的倒影,凤冠霞帔,红唇皓齿。女子手持一把梨花木梳,缓缓地从上而下梳理头发,微笑轻颦,口中轻声歌唱。

  只是笑着笑着就有泪水无声流淌,那泪水略微偏红,近似鲜血。

  有牧童骑黄牛,笛声悠扬婉转,回荡在山林之中。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谁家又添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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