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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饭后,四周寂寂,董宛坐在窗边接着做绣工,她低头一针针认真地绣着,那块精致异常的枕巾马上就要完工了。
这时,门被轻轻敲了几下杏儿走进来,她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拿起枕巾来看了又看,“小姐,您手真巧,大少爷真是有福气,如果是我是男人,要枕上这样的枕巾那连做梦都要笑死了”
董宛抿嘴一笑。杏儿低声嘟哝,“可惜大少爷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姐对大少爷这样好,大少爷他……”说到这儿她连忙止住,看看董宛已经垂下眉眼,知道自己说话造次了。就连忙又笑着说,“小姐,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
董宛问,“什么事儿?”
杏儿说,“太太今天吩咐我说小姐要跟着嘉禾哥学帐目,大少爷平时忙顾不上,就要我陪小姐去”
董宛一听也很高兴,转眼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就只看了一本书,却没机会跟着曾嘉禾学习,幸好婆婆想的周到。
董宛和杏儿一起去了宝粹号,曾嘉禾见了她们当然格外高兴,杏儿就像到了自己家,忙着端茶倒水,曾嘉禾坐在桌前给董宛讲记帐目的事。
“记帐首先要求记帐人要心细,对每一笔进出收入都要核对清楚才能下笔,记帐时字迹一定要工整,心不旁鹜,帐面不仅要清楚而且要漂亮干净,帐如其人,揭开一本帐簿,你就大概明白记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曾嘉禾不急不徐地给董宛讲解,声若珠玉。他拿过一本帐来给董宛看。
董宛揭开来,帐本上虽然密密麻麻全是一行行的数字,但不管是数字还是文字都格外工整严谨,连每行与每行之间都是对称的,一看就给人一种清爽利落的感觉。
董宛心里不禁赞叹,这干净的帐面一看就该知道是曾嘉禾所做,董宛点点头,转脸对嘉禾说,“我懂了”
曾嘉禾赞许地一笑,“现在记帐讲究复式记帐,就是每笔帐目都要分记在两笔或多笔帐上,例如今天卖出一批瓷器,首先收入要增加另外库存的存货也相应减少了,所以这两个科目都要做记录”说着他停了停,轻声问董宛,“我讲的是不是太快了,能听懂吗?”
董宛点点头,“这些东西书里都写着呢,只是刚看的时候还不大懂,现在经嘉禾哥一讲就全懂了”
嘉禾点点头,知道董宛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就又开始毫无顾忌地给她讲解起来。杏儿起初忙着端茶倒水,但看茶都凉了,两个人也顾不上喝。她索性就坐在桌边托腮看着他们,但曾嘉禾讲的她一句也听不懂。
曾嘉禾细心地讲,董宛认真地听,偶尔两个人相对会心一笑。一个博学优雅,一个聪明灵透,难得的老师和学生碰在一起,当然一个善讲一个好学了。
杏儿虽然坐在旁边,但一点也插不进去,倒好像是被他们掠在了一边,但杏儿却不恼,虽然听不懂,但她仍是陪在旁边静悄悄的尽量不去打搅他们。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董宛和杏儿才回去,曾嘉禾把她们送到店外拦了黄包车,细心地嘱咐车夫把她们安全送回沈宅。
沈子商回落红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卧室里烛光静静摇曳,董宛伏在床边睡着了。盆架上放着水盆和折叠好的毛巾,桌边放着他家常的衣衫。
他走到床边,透过烛光静静看着董宛的脸,她睡的是那样沉静,长长的睫毛像蝶儿的翅膀忍人爱怜。他轻轻将她的身子放平,为她盖好被子,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回书房。
书房里那张白天折叠起来的床已经打开铺好,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新鲜的枕巾。他走过去,轻轻地把它抓在手里,慢慢摩挲着。
手指轻轻抚过那绽放的荷花,交颈鸳鸯和成双成对在小河中嬉戏的鱼儿,那上面仿佛还留有董宛手指上的气息,每一针每一线都蕴藏着董宛的无限心血。
慢慢的那沉暗的黑眸被浓郁而深沉的情感淹没,刚毅的唇角绽开片刻的柔情,在这个深秋的夜里,男子冷硬的心被一个叫做董宛的女子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暖。
早晨,董宛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书房的门打开,她坐在桌旁,不安地看向书房。昨晚她怎么睡着了呢,她暗暗责怪自己,她甚至不知道他回没回来呢,不过平时他虽然回来的晚但是却很少有不回家的时候。
可今天是怎么了呢,他从来都是个守时的人每天都在固定时间起床然后匆匆赶去铺里。她慢慢打开书房的门,见沈子商还睡在床上。
走过去,担心地用手去试他的额头。手颤颤地放上去,还好,没有烧。再一撇眼,便看到她绣的那块枕巾折叠成四方型放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双手压在上面,那样子像是怕被别人抢走,又像是在呵护着什么宝贝。
她的心一阵感动。昨晚他一定是回来的太晚了,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是身体已经吃不消了才会暂时战胜他强硬的意志,直到这时还沉沉睡着。
她不忍心打扰他,轻轻地走出去过碧荷居来。
胡乱地吃了早饭,她就端着热热地早点回到落红轩。打开书房门,房内一切恢复如故,床也已经折叠起来放在书架后。
她出门抓住二平问,“大少爷呢”
二平连忙躬身叫大少奶奶,又说,“我看到大少爷去西边的点墨轩了”,董宛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她听说过沈宅西跨院的点墨轩有一个沈家自家的瓷窑,而公公沈展鹏和沈子商都是烧瓷治瓷的高手。但沈家瓷器铺已发展了固定的货源,所以他们很少自己烧治。董宛嫁过来也从没见过点墨轩打开过。
她沿着廓沿抄近路走进点墨轩,打开门,发现点墨轩的几间房都被打通了,里面非常宽敞,摆着各种治瓷的器械,像一个小手工作坊。
转过门便看到沈子商坐在低矮的凳子上,他高大的身子尽量弯曲着,膝上架着一只似乎是仿乳窑的长颈细腰的美人瓶素坏,左手固定着瓶颈,右膝跪在地上,右手握着笔认真地在瓶子上描画着什么。
董宛站在门的阴影里,只能看到沈子商的侧脸。那样的姿势对于高大的他来说是很难受的,可是他却一直维持这一种姿势,他的黑眸是那样专注地盯着瓶面,额上浸着细细的汗珠,手中的笔在一点点小心地移动着。
董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画彩釉,那专注如一的神情深深地打动了她。仿佛他已经和手中的瓷器合而为一。
良久,她慢慢转身离开。不是不忍心打扰他而是她觉得在那种氛围里她发出声音都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几天后董宛从碧荷居回到落红轩,发现卧室里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美人瓶。长颈细腰,细透的胎质,亭亭玉立的姿态如美人静立。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沈子商膝上的那只,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它烧治好悄悄地放在她的桌上。她伸手取过来,慢慢抚着那柔润细腻的胎质,低头看瓶身上的画面。
瓶身画的是一个美人,鹅蛋脸儿,粉面桃腮,翦水双瞳若秋水含情,她淡淡含笑地立于盛开的海棠树下,满树的海棠花似乎只为衬托她的颜色。
画上的人儿是那样眼熟,她扭脸儿,镜子里映出她的影子,她怔住了。她做梦也想不到那天他居然是在画她。那天的他是另一个全新的沈子商,那时他的专注他的眼神他的姿势都如此深刻的刻进她的记忆里。可是她想不到,他一笔笔描绘的是她的样子……
她的心被温暖和感动包围了。她捧着那只美人瓶,如同捧着生命里最值得珍惜的宝贝。她知道这只瓶子耗尽了他的心血,是他将他的心捧出来送给了她。
她轻轻抚摸着瓶上的画面,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在梳妆台上。坐在床头,她对着花瓶一会忧戚一会抿嘴欢笑。
虽然沈子商仍对她淡淡的,连一句都没和她提过花瓶的事,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让她怀疑是不是一切都是她臆造的一个梦境。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若即若离,不见丝毫改善,虽然仍有小小的矛盾不时的发生着,她的心偶尔会因此心灰意懒,可是梳妆台上小小的花瓶像一个温情的纽带轻轻的系在了她的心上,她看到它时,心就会慢慢活了。
近来杏儿也常常陪董宛去宝粹号和曾嘉禾学习帐目。和曾嘉禾接触多了,董宛更加钦佩他的才华和为人。她知道杏儿的心事,有时学习累了就故意走出去,留时间给曾嘉禾和杏儿独处的机会。
还有一件让董宛高兴的事是沈子贸有一天兴冲冲地给她带回了明报的首发刊,他郑重地对她说,明报的出刊有着她一半的功劳。董宛只是摇头,她可当不起,只是没想到她起的名字居然真的被选用了,看着被自己命名的一份报纸,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感情和骄傲。
以后明报每周出刊只要沈子贸回来都会带给她一份,看明报几乎已成了她日常的一种习惯。她最喜欢读的是一个署名叫“刀贝”的作者写的文章,每次拿到报纸她都第一个翻看有没有他的作品。刀贝的笔锋犀利,见解独到又不拘一格,他会写一些进步青年的事情,学校的趣事,文笔盎然,而有时他笔锋一转,快笔如刀,针砭时事,又成为呐喊自由平等的时代战士。董宛想正如曾嘉禾所说帐如其人,文也如其人吧,她想这个“刀贝”一定是一个非常正直而满腔热血的人,她对刀贝心怀敬仰,只叹无缘一面。
后来,夏若南却悄悄地告诉她,让她把贸字拆开。董宛疑惑不解地在心里将贸字写了一遍,心头不禁一振。
难道沈子贸就是她敬仰已久的刀贝吗,夏若南向她轻轻点头。一时间她心里久久为这个消息激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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