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天各一方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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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绥十年,十二月十八。漛州北境,林心湖。山风抚林,夜枭低鸣。深蓝色的天幕自树梢间的空隙里透了出来,万里无云,月朗星稀。
逃出暮庐城后,图娅公主一路上安排了贴身侍从对将炎悉心照料。此时少年人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却并未就此离去。一来,是他不愿欠对方的情,希望能于离开之前找机会报答。二来,则是如今已与宛州,与暮庐城远隔万里,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里,又该去向何方。
漛州位于大陆东北,与汜州以绫水为界。绫水上游有一条支流,名曰清源河,发源于明泉岭。二者在月沼交汇后,进而向西注入沧澜洋。以清源河与月沼为界,南部广阔的绫北高原是为澎国的领地,而明泉岭以北的大片原始森林,则是随国的国境了。
随国九成人口,皆居住在明泉岭北麓,临近碎浪峡的狭窄平原上。其都城九杉,也不过是个仅有二十余万人口的小城。
然而,其国人善作奇技淫巧。或许是同漛州取之不尽的自然资源有关,各类罕见的矿藏比其余各州丰富得多。故而闲暇无事之时,随国人便会研究这些由地下开采出来的珍材,做些惊世骇俗的新鲜物出来。久而久之,他们的采矿技术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进。
正因于此,随国人祖祖辈辈渐渐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格,即便举国之兵也不过万余众。但与之接壤的卫梁与澎国,却是从未动过北上入侵的念头。特别是澎国,甚至还曾昭告天下,称若有人擅自进攻随国,澎国便会将视之为死敌。究其缘故,十之八九也是因为其国引以为傲的蓝焰,需得依靠随国高超的采矿术,自月沼深处抽取原油,方得制成。
眼下,于这片生满了参天巨树的林地里,将炎正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帐前,以一根小树枝拨弄着地上的篝火。护送图娅的朔狄武士们则围聚在不远处的另一堆火旁。空气中飘着阵阵肉香,可少年人却压根不想过去凑热闹,也不知道该同他们聊些什么。
橙红色的火光在少年仍有些稚嫩脸上跳动着,映得其眼眸中好似有金色的流光闪动。林地间的积雪也被篝火烤得化了,在厚厚的落叶下汇聚成一条小溪,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咯吱,咯吱,身后一个脚步声踏着积雪朝将炎的帐前走来,听起来有些急促,又带着几分谨慎。少年对这脚步声已经相当熟悉了,不用回头便猜到了来人正是那位狄人公主。
图娅依然披着那件绣着金边的红色大氅,头上垂满了乌青色的小辫。在周身白雪的映衬下,仿佛林间的精灵般,占据了那抹最艳的色彩。这些日子来,姑娘每天都会来找将炎说上两句话。然而看似是交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在说罢了。
黑瞳少年没有作声,只是抬眼看了看对方,将屁股朝一旁挪了挪,把身下的树桩让出了一小块来。公主却并没有去坐,只是立在他对面轻声问道:
“你怎地不跟大家一起?他们刚猎到一头鹿,正剥了皮在烤肉吃呢。”
“不用,我已经吃饱了。”
将炎应了一句。倒并非是他刻意表现得如此冷冰冰,只不过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总想让自己融入那些异族之中,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心中自始至终还是对这些朔狄人存有戒备的,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公主麾下那名唤作都烈的武士还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图娅仿佛知道少年心中在想些什么,嘴唇动了一动,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
“谢谢,我就坐在这里,挺好的。”将炎说着便又把头低了下去,只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火。
“在南人的眼里,我们皆是些未开化的蛮子。但是我知道,你同那些人不一样,否则也不会跟着我们一路走到这里。”
图娅仍没有死心。见对方不愿意多说,她反倒在篝火前蹲了下来,也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其中拨弄着,让火烧得更旺了些,“我只是想告诉你,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邑木部的领地了。邑木部同我牧云世代交好,若你想走,我可以拜托他们送你离开。”
黑瞳少年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却依旧没有吭声。见此情形,图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并非是要赶你离开。只是觉得,若是你打算陪我一起回到雁落原的话,有必要尽早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将炎终于抬起了头来,只是将两只黑眼睛睁得大了些。图娅也不管他,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
“多数南人并不了解草原人的过去,自然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在草原的传说中,天下苍生皆是盘古大神于开天辟地时,从身上滴落下来的汗水所化。随着盘古大神的身体渐渐腐朽,化为揽苍与铁脊两座万仞高山,朔狄人便也开始在山下那片受神恩眷顾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这还是少年头一回听对方说起朔狄的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所谓蛮夷所信奉的创世神,竟与大昇传说中的描绘相差无几。
“千百年来,这片草原上虽逐渐有了斡马、牧云、青兹、绰罗、邑木五大部族,可他们彼此之间却始终如戈壁滩上的砂砾一般,各自为政。每逢灾年,各部养的牛羊便会成批地死去,之后就会难以避免地爆发血腥的战争,以致冰原上曾被驭使作战的犸象也几近消亡。直至百余年前,一位伟大的领袖降临到了牧云部,他的名字叫做旭木颜,巴克乌沁家的英雄,我的曾祖。”
在暮庐城时,将炎曾听祁子隐提起过这个名字。此人似乎是草原历史上的第一位天合罕。而朔狄人正是举着他的苍狼白鹿旗大举南下,一举攻破了大昇的防线,险些让煜京的天子也成了阶下囚。只是少年人从未想过,面前的这个姑娘,竟会是旭木颜的后人。
“相传,曾祖乃是苍狼与白鹿之子,是上天派来的拯救众生的。所以,他很快便以铁重山统一了各部。后面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在南人那儿,这次入侵被称作朔狄之乱。不过很可惜,这场在我族历史中前所未有过的辉煌胜利还未持续多久,便以牧云部内乱,旭木颜惨遭刺杀而告终。紧随其后的,便是五大部族间重陷数十载的内斗,终再无法维持草原的统一。而牧云部也于关宁武卒大破铁重山后,衰弱到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步,只能龟缩至揽苍山下的冻原里苦苦求生。”
将炎难以想象,作为有着一半御北血统的狄人公主,在说起这段往事时,其立场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尤其是当她说起朔狄、蛮子这些侮辱性的称呼时。可他依旧没有出声,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听对方说。
“数十年后的今日,牧云部的天合罕之位终于传到了我的额达——钦那的手中。他从小便心高气傲,希望能够再现百年前巴克乌沁家创下的辉煌,一统朔狄各部。所以父罕去世之后,额达便立刻下达了继位之后的第一道敕令,命我南下与晔国和亲,以期可以得到足够的财力与物力,重建起一支同当年的铁重山一般强大的骑兵。只不过,这次他似乎有些过于心急了……”
这样一来,将炎终于全都明白了。图娅的兄长原本打算利用自己的妹妹做筹码,为岌岌可危的牧云部换来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然而,眼下打败并失手错杀了都烈的自己,非但不是晔国宗室血脉,更早已成为了晔国新君缉拿的要犯。若是执意跟着图娅回到雁落原去,想必钦那合罕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项上人头送去晔国,以换回更多的利益。
将炎的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要发问,却还是没能张得开口。二人就这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至深夜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夜已过半,林间朔狄武士们的说笑声也轻了下去,似乎渐渐睡得沉了。如今的营地里,只剩下几个守夜哨卫的影子,踏着咯吱咯吱的细碎脚步来回走动着。除此之外,便是噼噼啪啪燃着的篝火,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夜枭的低鸣。
然而此时的将炎,却于自己的帐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反复回忆着此前图娅公主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心中万分纠结。
他也想听对方的话一走了之,却又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就这样让图娅独自回去,面对合罕的震怒、责难,以及对和亲失败的惩罚。可他又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是自己当真去了草原,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火上浇油,令情况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他始终难以想通——那便是身为牧云部公主的图娅,为何竟会主动警告自己即将到来的危险?又为何会几次三番搭救他这样一个手上沾着都烈鲜血的无名小卒?
少年越想越觉得疑惑不安,手心脚底全都是汗,索性翻身爬了起来,披上衣服钻出帐外,想藉由冰冷的空气帮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他踱至图娅的大帐附近时,却发现帐内竟还点着微弱的灯火。隐约间,还能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
“还没睡么?”
好奇心在这一刻于将炎的心中占据了上风。见左右并无旁人,他便轻手轻脚地靠上前去,将耳朵贴在帐幕之上,想要弄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你当真想好了吗?老臣现在还有机会修书给合罕,告诉他未能寻到你的下落。你还是留在南方吧,再也别回去了。”
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正是领兵来迎公主重返牧云部的元逖。
“老将军,你觉得额达他会相信你所说的任何理由吗?此次他特意派你来接我回去,正是为了一箭双雕。若你寻得回我,便不用再怀疑身为南人的你对他的忠心。而若是你寻不回我,他便正好有借口除掉你啊!”
图娅公主的声音淡淡的,却是早已经看透了一切。
“若是能以老臣的一条贱命换来公主的自由,倒也心甘情愿!”
元逖突然单膝跪地,带得身上衣甲哗哗作响。
“老将军……我知道,你是念我因为母亲的缘故,在牧云部中受尽了委屈,恨不能立刻将我送走,永世不归。但你却没有想过,我身上虽有一半御北的血统,却也是半个朔狄人啊!那片草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也是我的家啊!老将军清楚牧云部现在的状况,如何能支撑得了与其他各部全面开战?而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额达他用自己的刚愎与自负,彻底葬送父亲苦心经营才得来的一切!那可是我牧云部如今所拥有的唯一的平安啊!”
图娅说得有些激动,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起来。接下来,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元逖似乎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的心思,不再多劝了。图娅也因为终将自己长久以来憋在心中,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吐了出来,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将军,我——我已经同将炎说过了,让他尽快离开。毕竟他只是个局外人,草原上的纷争,本就与他无关。”
过了许久,朔狄公主才又喃喃地道。
“公主还是同那小子说了么?你也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一个外人着想。不过,你让其离开,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元逖的语气明显变得同先前不大一样,倒像是一位在同少女谈心的长辈。
“哎呀,老将军可别笑话我了。我是因为——因为那个少年人——他的身上有种非同寻常的气息。我想,老将军也能感觉得到吧?按理说他打赢了擂台,便是我朔狄的乘龙快婿。此次南行已经让我失去了都烈,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图娅忽然被问得有些窘迫了起来。元逖见状却并没有再接话,只是满腹心事地叹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帐中,将炎的内心非但没能平静下来,反倒变得愈发混乱了。他有些懵懂地察觉到了图娅方才那番话所蕴含的深意,却又明白自己绝不能接受。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在反反复复的纠结中沉沉睡去。
然而没过多久,少年隐约感到有人轻轻地推着自己。睁开眼睛后发现,竟是图娅闯入了帐内。此时的狄人公主似乎也刚睡下不久,头上的小辫全都解散了开来,蜷曲在一起显得有些凌乱。其身上也并未着正装,只是在里衣外裹上了那件镶有金边的红色大氅。
将炎正待发问,却忽听帐外的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面前公主也立刻变了颜色,两只眼中快要噙出泪来:
“后半夜,远方的林子里忽然起了骚乱。老将军担心会出什么变故,便领着几名武士前去打探情况,却是一去不返。如今营地里只剩下不足十人,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寻老将军回来?”
将炎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立刻起身穿衣,又取过了自己的菱齿啸天陌与铁胎弓,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老将军离开了多久?”
方才那声惨叫,令他重又想起了自己儿时的遭遇。那并非是两军交战时发出的战吼,而是平民惨遭屠戮时的绝望哀嚎!
“已经超过半个时辰了。你的马已经备好,若来便跟上我!”
说话间,图娅公主已经转身出了帐外,跳上了她的那匹白玉狮子马,率领仅剩的几名朔狄武士,高举着火把朝营地外纵马驰去。黑瞳少年见状也立刻跨上了自己的乌宸,两腿一夹紧跟在后面。
队伍行出不到一里路,便见前方的雪地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脚印与蹄印。众人刚欲下马查看,忽听见林子里再次传出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几名满身血污的人影也自火光之外的黑暗中窜将出来!
“是邑木部的人!他们遭遇野兽袭击了么?”
图娅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身上的装扮,却被血肉模糊的人形吓得惊呼起来。几乎同一时间,在疲于奔命的人群身后,又出现了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
起初将炎还以为是元逖率队归来了,然而细瞧之下却发现,那些武士身上所穿的并非是朔狄人的寻常皮甲,而是类似晔国玄甲一般的重铠。甚至连其胯下的战马身上,也于要害处披了层厚厚的钢制护具!
遍身甲胄,令那些骑兵看起来就好似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兵刃在他们的手里闪着寒光,很快便追上了逃窜着的邑木部众,将其斩杀当场。很快,骑兵们也发现了出现在林中的图娅等人,毫不犹豫地列队发起了冲锋!
牧云部的队伍在瞬间便被冲得散了。将炎清楚地看到身边的几名武士毫无还手之力,便已身首异处。而图娅公主也被吓得呆住了,竟是勒马停在了对方的锋线上,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屠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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