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破囚笼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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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绥十年,九月初一。天高云淡,秋阳杲杲。阳光照在祁子隐的脸上,竟似有种早春般的和煦温暖。少年仰起脸来,半眯着眼睛,一时间仿佛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刑场之中。
毕竟是王室血脉,行刑前还有专门的婆子替年轻的少主沐浴洗漱,将他凌乱不堪的头发梳理整齐,又为其新换了一身钟爱的素衣。若不是带着手铐脚镣,旁人或许还以为少年人已经重获了自由。
依照晔国律法,所有重刑犯人皆会于秋分过后当街公审,定罪之后方才问斩。而已故国主祁和胤治国有方,即便是在东南六国混战,大量难民涌入的这十余年间,整个晔国境内的死刑犯也屈指可数。
眼下,便只有祁子隐一人被押解至刑场之上,其四周也仅三三两两地立着数十名维持秩序的武士。然而整座暮庐城中的百姓却是闻风而动,黑压压的人群便如过江之鲫般围聚于刑场四周,纷纷想要亲眼目睹这个十数年来都默默无名,而今却于一夜之间弑君弑父的极恶之人,究竟生得何般模样。
“肃——静——!”
负责审判问斩的廷尉大喝一声,登时便让刑场边的看客们变得鸦雀无声,也令场上的少年终于回过了神来。
“人犯祁子隐,你可认罪?”
祁子隐已微微有些凸起的喉结动了一动,朗声应道:“父王并不是我杀的。”
“你说不是便不是了?莫要以为自己是晔国少主,便可以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黄!”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于牢中时已经反复同廷尉司的各位大人说过了。但若是执意诬陷,就算我如何辩解都是没有用的,又何必惺惺作态,重新再审一遍呢?”
祁子隐的声音虽然不大,一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言辞。仍带些许幼稚之气的脸上,写满了失望、愤恨与不甘。
“依然嘴硬不肯招供是么!事发当日,明明只有你与国主两人在那寿成宫内,行迹败露之后,你还曾对前来救驾的靖海侯爷挥剑相向!何人又能诬陷得了你?!”
廷尉俨然一副铁证在握的模样。
“那我倒想问问大人,父王他的身体向来康健,却于数月前突患恶疾,连宫内名医都查不出病因,倒似是被人施以巫咒秘术,过度耗损了元气。数月来,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去查明个中原故,反倒任其愈演愈烈,又究竟是何人授意?!”
祁子隐终于忍耐不住,厉声质问起来。
对面的廷尉被问得一愣,旋即暴跳如雷:“大胆!大昇律法早已明令禁止修习巫蛊之法。无凭无据,你又怎能一口咬定国主便是受人下咒蛊惑?”
“难道我怀疑也有错么?父王向来对膝下子女疼爱有加,若非受了巫咒秘术蛊惑,又怎会在月夕节那日将所有子女逐个斩杀,一个不留?!然而,此案却被宫里的某些人暗自压了下来,秘而不宣。莫非如此诡异之事,于诸位眼中竟是稀松平常的么?!”
一番唇枪舌剑,令围观的人群也渐渐骚动起来。百姓们万万没能想到,近日于坊间流传着的那些宫中异变的消息,竟然都是真的!
廷尉似乎也对没能料到少年竟会拿月夕节发生的惨案来反驳自己,一时间想不出继续呵斥的理由,气势忽然便弱了下去。
而此时于刑场边,还停着的一驾并不起眼的马车。那车上并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装饰,却是特意由场内各处调派了两队全副武装的玄甲武士拱卫着。只见门帘微微一动,车上所坐之人撩开了帘子一角朝外看来,却是没有露出脸来。
也不知其究竟是何方神圣,廷尉似乎立刻感到了对方带给自己的一股莫名的压力,当即吞了一口唾沫,思虑片刻后支支吾吾地继续呵斥起来,却是难以流畅:
“即便——即便确是有人于国主身上施了妖法,也必定是你的那些同党所为!只怕是……只怕是你们密谋篡位之事走漏了风声,所以才会不惜于月夕节当夜设局,将所有可能继承王位之人尽数除去!”
“大人你且听听自己说的这番话,还有没有一点廷尉司断案的严谨之风?你们可曾想过,那个篡位谋逆之人或许另有其人?你们又可曾想过,或许正是其他通晓秘术之人暗中设计,将我诬陷后缉拿定罪,以绝自己的后患?!”
刑场中的少年突然无力地笑了起来。他清楚地知道眼下祁守愚同祁子修尚未现身,即便自己指认此二人便是此次谋反的始作俑者,也根本无人会信,甚至可能会适得其反。
然而话音刚落,马车里坐着的人却再也忍不住冲将出来,竟是断了一条胳膊的祁子修。他心中本就有鬼,生怕此刻胞弟再说下去,自己于流影台上向父王施咒之事便会当场败露,奋力挥舞着那条仍绑着纱布,微微向外渗血的残臂咆哮起来:
“你放屁!本王,本王那日可是被父亲生生砍断了一条胳膊!若说有人密谋篡位,唯一有嫌疑的,就只有分毫无伤的你一人而已!”
昔日相敬相爱的兄弟再次相见,却已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祁子隐鼻子一酸,却还是忍不住向对方好言相劝起来:
“子修哥哥,莫非这么多年你都没看明白么?王叔他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你!他觊觎晔国王位已久,在海凌屿上时,更是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了自己密谋篡位之事!
“笑话!待父王出殡后,本王便将正式继位,又有他祁守愚什么机会?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若子隐你现在便供出那向百里等一干逆党究竟潜逃去了何处,我——寡人还是可以下诏免你一死的!”
对方俨然已经以晔国公自居了,更是对少年的劝说分毫不信,反倒继续步步诱其出卖自己的朋友与恩师。祁子隐见状长叹了一口气,自行迈步走向了刑场当中那一整块花岗岩磨制而成的断头台前,大义凛然:
“子修哥哥且听我一言!如今父王、六位哥哥,还有姐姐妹妹们全都不在人世了,王叔他重权在握,更是早已动了杀念,即便让你利继位之后又能如何?多说无益,我只希望自己的一条命,能够为你,为自己的朋友们多换一些周旋的时间!”
“胡扯,胡扯,胡扯!将死之人,还当着这么许多人的面大放厥词,意欲挑拨寡人同王叔的关系?!你既想死,那便成全了你!”
年轻的世子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或许是少年的话令他觉得后怕起来,又或许是极力想要掩盖住自己同靖海侯狼狈为奸的事实,其竟直接冲到了廷尉面前,抓起小案上盛着令牌的竹筒一股脑地全都扔了出去:
“行刑!立刻给本王行刑!”
带着黑色面罩的刽子手得令,娴熟地将祁子隐按倒在断头台上,又扣紧了铁枷的锁头,转而从一旁的小桶中撩起些清水,洒在宽厚的鬼头刀上,沙沙作响:
“少主,今日多有得罪了。属下的刀昨夜精心磨过,只消一瞬,你便可以解脱。”
“多谢……”
白衣少年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此刻也不再多做无用的挣扎,只是盯着断头台下用来盛接自己头颅的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木盆,静静等待着冰冷的刀刃切断自己皮肉筋骨。
刽子手将手中的鬼头刀高举过顶,遮住了射在少年脸上的最后一缕阳光。然而就在祁子隐紧闭起双目,静待长刀落下时,却听见刑场上空突然传来了一声龙吟般的长啸,随后“当”地一声巨响,一道乌金色的闪电凌空飞来,将那柄已挥过半程的鬼头刀生生击断,成了两截!
残刃擦着少年的耳边略过,只切断了鬓角的几缕头发。
“我看谁敢动我的朋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于刑场上空响起。祁子隐吃力地转过头去,见一条人影正逆光立于场边一座小楼的屋脊上。那人身着墨翎卫的轻甲,胄盔之上一根长翎直指云霄,气势夺人,正是消失了整整一天的将炎!
若非同伴及时将啸天陌掷出,恐怕此时场上的少主已是身首异处。人高马大的刽子手被这股凌厉霸狠的力道惊住了,稍稍迟疑一下,便将手中仅剩半截的鬼头刀朝脚边一丢,快步向场外退去。
祁子修见状却是恼羞成怒,竟是亲自冲入了刑场,一把抄起断刀便欲朝弟弟的脖子上再次砍去。然而不等其将刀握稳,便忽听得头顶上空弓弦震响,一支羽箭准确无误地命中他左侧的衣袖,进而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我的箭法可不如刀法精准,若是再敢乱动,下一箭说不准将会射穿你身体的何处!”
屋脊上的黑瞳少年高声威胁起来,伸手又取了一支羽箭搭于铜胎铁背弓上,孔武有力的臂膊直拉得弓弦咯咯作响。
“将炎,你还回来做什么!我以为你同百里将军早已经趁乱逃出去了。单凭你一个人是救不了我的!你快点走啊!”
被困断头台上的祁子隐奋力将脑袋抬得高了些,语气间既有些讶异,却又带了十分焦虑。然而他话音刚落,便瞧见黑瞳少年的身后又闪出了一个青衣青袍的男子,其纷乱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豪迈不羁:
“小鬼,他一个人的确救不了你,不如再加我一个吧!”
“百里将军,你竟也来了……”
祁子隐的鼻子一酸,视线登时被泪水模糊了。然而不等他继续多言,便被身旁年轻的世子一把扯住了头发,威胁起屋顶上的两位不速之客来:
“想不到,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敢再露面!来人,统统给我拿下!”
祁子修奋力扯了几下被铁矢钉于地上衣袖,却发觉根本无法扯动,只好愤怒地朝刑场四周的那些玄甲武士咆哮了起来:“一群蠢货!人犯的同党都来劫法场了,难道要本王告诉你们该做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世子,末将可没有让您一个人朝刑场里冲啊。而今我们虽于刑场周围埋伏了许多人,却以弓弩手居多,不善近战。若是放箭的话,倒是会连您也一并射死在这儿了!”
一直藏身在兵队之中的郁礼终于走上前来,暴凸着的双眼,就仿佛盯着猎物的猎鹰般向世子脸上看了过去。对方足可杀人的眼神令祁子修不禁有些慌张,连声音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你可别乱来啊!本王、本王可很快便是晔国的新君了。你,你是王叔派来保护我的,可不能胡来!”
“似你这样的无能之辈,若非督军大人有令,本将军根本就不会留你到今日!”
郁礼手中握着他那柄宽背马刀,迈着方步行到了祁子修的身边,一抬手便将其袖笼上的铁箭拔了出来。世子得以脱身,立刻抱头朝刑场外逃去。郁礼在其身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两眼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将炎,分外眼红:
“既是弑君的要犯,那也不必讲什么道义和规矩了。兄弟们,先前督军大人曾交代本将军,今日得擒将炎者,赏千金,封百户!得擒向百里者,赏万金,封千户!无论死活!速速随我将这些谋害先王的党羽一网打尽!”
重赏之下,刑场四周的玄甲武士也群情激奋起来。他们皆是郁礼精心由舟师四营中挑选出来的好手,个个虎体熊腰。只听主将一声令下,甲士们便好似黑色的潮水般冲着刚刚跳下地来的黑瞳少年与青衣将军围了上去!
“将炎你尽量挡住这些甲士,我好腾出手去救子隐!对方有备而来,不可能只派如此之少的兵力驻防。若是拖至援兵到来,我们几个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难脱身了!”
向百里用力拍了拍身边少年坚实的脊背,说话的语气就仿佛是一同上阵杀敌的父子。将炎则点了点头,抬起手中的铁胎弓又是三次连射。
少年人的箭法本就不弱,这些年来又受青衣将军悉心调教,弦响之处,已经冲至眼前的三名甲士应声倒地,箭箭命中眉心。
这三箭也立刻在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缺口,而后将炎便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脚下一蹬、一踏便越过了挡在身前的人墙,径直冲着插在地上的啸天陌奔去。
“好箭法!不过既是为了救人,便总要付出点代价的,轻易不能让你得逞!”
郁礼将手中的马刀前一挥,立刻便有两名戴着面具的甲士踏过同袍的尸首冲上前来。黑瞳少年忙又弯弓射出数箭,这一次却悉数被对方挥刀挡了开去!
他知道来敌不弱,当即伸手去摸腰后的箭壶,却发觉已然快要空了!与此同时,对面那两名武士也冲至了身前,一上一下分别向黑瞳少年攻将过来!
“纳命来吧!”
其中一人沙哑着嗓子暴喝着,随即凌空跃起,长刀恍若开山巨斧般自上向下劈斩而来。将炎等不及撘箭再射,横起铁胎弓便往头顶一格,登时激得火星四溅。
“尉迟敬德!既然你同郁礼都在,那第三个人自也是少不了的!”
黑瞳少年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恶狠狠将弓臂向前一顶,挡开了势头正劲的对手。就在这短短片刻间,另外一人却已悄悄绕至了他的身后,横刀向其后腰上划去:
“大胆逆贼,以为只凭你师徒二人便能劫得了我晔国的法场?!”
那人嗓音尖细,此刻听起来更是万分刺耳,正是朝中光禄卿的次子邓圭义!
这一击来得又快又狠,将炎闪避不及,背上登时中了一刀。虽然有牛皮轻甲保护未能伤到筋肉,却还是令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没有你们两个的事,不想死的话便统统给我滚开!”
少年人厉声喝着,将手中的铁弓当做长鞭般横甩出去,这才逼得对方暂缓了攻势。随后,他又自腰后箭壶中抽出了最后一支铁箭,瞄准了三人之中功夫最差的尉迟敬德。
对方见状,立刻将刀横于眉前护住了要害,不料将炎却在放箭的瞬间猛地将弓身下压。只听一声惨叫,改变了方向的羽箭径直射在了尉迟敬德的小腿上,洞穿了甲胄,令其再也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向前跨了一大步,摔倒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将炎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将弓身反套在了对方的脖颈上,随后拉至满弦狠狠一弹!只听啪地一声,强韧的弓弦带起弓臂,狠狠地击在对方戴着铁胄的头上。一撞之下,当场将其脸上的面具击落,直打得尉迟敬德满面是血,趴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混蛋,净使些野路子的卑鄙手段!这下彻底没箭了,看你还能怎样!”
见同伴被击倒,邓圭义再次挥舞着长刀扑将上来。黑瞳少年清楚对方的刀以快闻名,不得已松开了手中的铁背弓,颇为惊险地连连向后避退开去。
邓圭义咧了咧嘴角,运足了气力再次朝将炎攻了过来。这次他的刀舞得比之前更快,锋刃于空中划出了一道银色的光弧,明显打算将手无寸铁的黑瞳少年朝身后玄甲武士的包围圈中赶去!
然而,此刻邓圭义的注意力全都在刀锋与对手的身上,全然未能注意到地上倒着的三名先前被将炎射倒的甲士。黑瞳少年退着退着突然身形一矮,紧接着逆向而动,朝着邓圭义的腰腹狠狠撞了过去。
邓圭义完全没有料到,手无寸铁的将炎居然敢以退为进。此刻见对方瞬间欺至近前,立刻下意识地横刀侧劈。然而还不等其发力,便忽然觉得一道冰冷的刃气正朝着自己的下巴贴了上来。
邓圭义慌忙想躲,却是已经太晚了。只听噗地一声,那物轻易便戳穿了他的下颌——竟是支刚从尸体身上拔出的铁矢!箭尖眨眼便将邓圭义的舌头同上颚穿在了一起,却并不怎么疼,只是麻木得好似一块石头,连一声都喊不出来!
将炎却并不打算再给对方任何挣扎的机会,手上使劲一扯,将那生着倒刺的铁箭又从对方的喉咙里抽了出来!箭杆随之折断,汩汩鲜血也自伤口中喷涌而出,令邓圭义无法呼吸,两眼上翻,当即丢下长刀想去压住伤口。然而他的一双手刚刚抬至一半便失了力气,当场咽了气!
只片刻间,郁礼手下的两名副将已是一死一伤。这令他变得愈发狂躁起来,瞪圆了双目,挺起马刀亲自朝将炎攻了上去。黑瞳少年无奈之下只得再退,而此时他手中除了仅剩的半截箭杆外,再无任何武器!
“认输吧,今日你是绝逃不掉的!与其挣扎着痛苦地死去,倒不如让我给你个爽快,安心上路!”
郁礼恶狠狠地盯着黑瞳少年,就仿佛是一只在使出杀招前逗弄着猎物的恶兽。然而还不等其话音落下,却忽听场外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那是场边埋伏着的弓弩手弯弓搭箭的声音!一时间二人的目光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而就在他们转头的瞬间,尖啸着的铁矢便已如飞蝗般腾空。万箭齐发之下,密集的箭雨好似一片乌云般迅速飘至刑场上空,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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