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幕 筹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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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熹二年,十月初一。锁阳关下,诸侯会盟。旌幡卷舒,纛旗如林。
十月,民间俗称阳月。因大昇朝初立,白江曦派人一统天下历法时,称其乃:“阴颓之月,百草毕落。然阳气未绝,乃定来年之期望,可谓之阳月。”而得名。
眼下,来自锁阳关南部四州的六路人马,正于关下列阵而立。诸侯各军阵间刻意留出了足以让三辆驷马高车并驾通过的宽敞大道,彼此间既没有意思要战,也没有意思要退,便只是这样立于关下。
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静肃穆笼罩在锁阳关上空,青天白日之下,居然安静得只能听见军阵中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
一道影子由高空投映在了军阵之上。那是只展开双翼的金雕,伴随着一声雕鸣响彻云霄,锁阳关内也同时吹起一声嘹亮的号角。立于城头写着闾丘的大旗忽地让开了一道缺口,一人身着绛红色官袍,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
然而仔细瞧来,那人却并非是白江氏贯用的宣旨钦差,而是一名用不知哪来的红旗改了身外袍,草草披罩于盔甲之上的赳赳武夫。
来人虽相貌平平,却是卫梁关宁武卒中的通传,天生一副大嗓门。甫一开口,竟是声振屋瓦,即便立于关下一里开外的军阵之中,也能将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其手中黄绢之上所书的登基诏书,却是朴素简短至极:
“宣:临危以承帝位诰
古有白江一帝,丈赖万千将士,数载苦战,得逐凶兽。辉功越古,涛泽流芳。而今天下苦兵久矣,以致社稷倾覆,良田荒芜;至于近月凶兽再起,民卒尽亡,北地失却,国祚危岌。然覆巢之下,却无贤君名将重安天下,悲乎!
闾丘本白江亲族,仰赖天恩,得封关南之地。今白江氏绝,左丘氏薨,纵观天下,唯卫梁一国堪为砥柱。故朕临危受命,于昇朝昭熹二年登基于锁阳关上,顺承帝业,初登大宝,改靖枢为新都,号昕,建元曜宁,即日起为大昕曜宁元年,亦为新年岁首。
朕思宏业,凡赤诚智佑之士,疆关舍驱之卒,必将因功晋赏,小则仕镇,达则三卿。望今诸位以黔黎为重,为朕之股肱,共商御敌良策,戡立社稷。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念完,城下诸侯国的军阵却是一动未动,愣了许久之后,方才纷纷乱乱地接连跪倒在地,山呼起了万岁。
进而,锁阳关下主门洞开,一队足有千人的关宁武卒齐步而出,于关墙下立定。各诸侯国的军阵中央,也分别驶出了共计六驾制式造型各不相同的车马,却似早就约定好了一般,没有一名随从跟着。
于关宁武卒的拱卫下,马车徐徐向着洞开的关门内行去。而在他们的身后,一直以来都如紧绷的弓弦,彼此戒备着的六国军阵,也终于如释重负般地松懈了下来。
与此同时,锁阳关城头上,刚刚宣布即位为帝的闾丘博容只是冷冷地看着脚下所发生的一切,就好似在看同时出现在沙地上的数窝蚂蚁,目光却是渐渐游离。
“陛下,南方的这些诸侯国,最终都还是来了,您也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眼下诸侯王已至关内候命,是否要见?”见女国主陷入沉思多时,身后一名女官忍不住走上前来,拱了拱手道。
自从数月前煜京城下一战,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卫梁公仿佛变了个人。表面上看,似乎苻载尹的逝去并未对其造成什么深远的影响,甚至连哀惜麾下勇将逝去的寻常悲恸都未能持续多久。
但有心之人却渐渐发现,闾丘博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边的内侍与宦官尽数换成了女子。甚至于登基的敕谕发出前,连朝堂内因死伤而空缺下来的重要官职,如原统领武卫十二军的承天司,掌礼制、祭祀的清吏司二司司丞等,也皆让数名女官就任。
想来,这位外表刚毅的女国主,是不愿再看到自己的身边有任何一个能力出众的男子,以取代苻载尹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见自然是要见的。”回过神来的新帝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但不是现在。诸国此次皆有备而来,叫他们多等上一会儿,彼此言语间便会多些疏漏,于我卫梁也会更加有利。”
“臣下不明,何谓有备而来?”身旁的女官面露疑惑。
“此前淮右、南华、虞、敦、成五国国君暴毙于煜京城内。而今新君初立,诸事纷扰,关下来的又都是些自命不凡的主儿。此前若非朕命使臣带了驰狼头颅南下传谕,今日这些诸侯王中,怕是一多半都不会出现在锁阳关下,更别说在朕的面前俯首下跪了。”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世间万事,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城头下林林而立的各家纛旗,其间固然不乏实力羸弱的虞、敦之流,不得不依附于我卫梁,以在噬人凶兽的威胁之下求得庇佑;也有因为战乱而几乎亡国的淮右之类,期望能请朕替其撑腰,讨个是非公道。”
新帝说着,伸手指点起脚下的诸侯军阵来,“但除此之外,你看此先于诸侯混战中元气大伤的成国,此次恐怕是想借着天子新立之机,同我闾丘氏和解,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莽砀平原的千里沃野。那边立的,则是在战争中渔翁得利,趁机坐大的南华,大约是担心自己此前对高蠡的效忠会惹众怒,特来探探虚实,却是不怕再起兵燹战祸……”
这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然而闾丘博容脸上笃定的神色,却似早已将各自心怀鬼胎的诸侯国看了个通透清楚,进而将话锋一转,朗声向身后女官问道:
“今日可曾看到晔国的海鹘旗?”
“未曾得见。”
对方摇头,躬身上前奏道。新帝似乎仍对那个曾经于煜京城下击败了自己的白衣少年耿耿于胸,不肯善罢甘休:
“此先的敕谕,可曾派使节南下亲传?”
“传——倒是传了,只不过——”
女官突然支吾起来,似乎并不想在登基的大喜日子,驳了对方的兴致。然而越是如此,闾丘博容便愈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下去:
“不过什么?那白衣小子既已退兵,如今却不肯出面觐见,自是铁了心不愿尊我为帝了。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终有一天,朕会让他付出代价!”
“倒也并非如此——只是如今的晔国,怕是早已无力再次北进。甚至那祁氏少主此时究竟是生是死,也尚未可知。”
女官一番回答,却令她面色凛然一变,方才意识到在这短短两月,那个曾经富甲一方,甚至尚可同卫梁分庭抗礼的晔国,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变故。
“战祸初息,南下要道多已断阻。只是有传言说,澎国一支精锐舰队日前自海上杀到,攻陷白沙大营,并于暮庐屠城数日,凡活物皆杀,飞禽走兽无一幸免。或许那晔国公此刻,也已经身首异处,成了无人吊唁的野鬼——”
女官躬身继续奏禀着。话音未落,却被面前的新帝挥手打断:
“不会。能够同关宁武卒交锋后全身而退,也能在驰狼夹击之下突围而去,那个白衣小子的命绝无可能这么短。倒是那支澎国的舰队——”
说到这里,闾丘博容的眉头渐渐蹙到了一起,“今日那嬴壬也来了么?”
“嗯,来了。澎国公只带了数十护卫,并未同其余各国列阵城下,而是早早地入了关内。”
“来了便好。朕也恰要问问他,当初不肯借蓝焰共抗群狼,却是私自派兵南下攻陷晔国都城,究竟意欲何为!”
半柱香后,已经等候得有些不耐烦的诸侯国公,终于在闾丘博容于关内设立的行营大帐,见到了这位施然来迟的新帝。
虞、敦两国的新主立刻自席间起身,上前叩拜行礼,一口一个陛下地称呼起来。虞国向来受人欺凌,修氏后人也早已练就了油盐不进的厚脸皮。然而敦国那继承兄长之位,已经过了不惑年纪的敦国新君吕淞,却在一个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岁的女子面前极尽所能地陪着笑脸,谄媚之状不由得令人啼笑皆非。
一旁的殷潜之却是有些犹豫,既想上前攀谈,一时间又无法做到不卑不亢,一张脸忽红忽白,不知是否又想起了此前大败于关宁武卒的耻辱。南华国主覃夷简,则是对那些阿谀奉承的小国行径不屑一顾,只是盘膝而坐,不疾不徐地啜饮着侍从于现场烹煮的一壶青茶。
闾丘博容的目光依次扫过诸侯王神情各异的一张张脸,脚下却是未停,径直入大帐中心站定后,毫不客气地朗声问道:
“在列各国,此前大多在煜京观礼了高蠡的登基大典吧?”
听闻此言,虞、敦两国国主原本满溢的笑容忽然便僵在了脸上,紧接着两腿一软便要向地下跪去,却是被闾丘博容同行的女官一把拉住。
“不用跪朕。今日突然提及此事,不过是想告诉诸公,朕深知于乱世之中自保的道理。但今日既然诸公列席于此,自会既往不咎。”
说这话的时候,新帝一双眼睛却是越过了身前的修氏同吕氏后人,依次看向了默不作声的殷潜之同覃夷简二人。
毕竟此前成国国力如雪崩般坍塌衰弱,早已不再是殷去翦时那个叱咤关南的大国了。殷潜之从闾丘博容口中听闻“既往不咎”四字,心中最后一丝惊惧同疑虑也就此打消,两手相叉,高举过顶后深躬向其行了大礼。虽心中仍有一丝担忧,但数年来的惴惴不安皆在此刻烟消云散。
南华虽无精兵强将,却也并非残兵弱勇。眼下其国凭借浔水与莽砀山两道屏障,得以据守沔中高原易守难攻的地形。故而继承了其父孤傲的覃夷简仍端坐原地,只是微微欠身,极为平淡地说了句:
“南华愿尽绵薄之力,护沔州万世太平。”
此番话说得圆滑周到,进退有据。既没有正面同对方起冲突,也未明说究竟是为何人尽力。进,可以说保沔州万世太平是为了拱卫京畿,为新帝尽忠。退,则可以说是为南华,为他覃氏立稳根基,为日后同卫梁一争凝聚实力。
只不过闾丘博容对此虽心知肚明,表面上却并没有露出太多的不满。与其说是强忍住了心中的不满,倒不如说眼下在她眼中,一众不满的侯国,还无法对自己构成直接的威胁。
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了澎国公嬴壬的身上。自打入帐后,对方便一直立于角落。若是不说,还以为这个分辨不出年纪,却又相貌狰狞的男子,是目中无人的南华国主强行带入帐来的贴身侍卫。
“嬴伯父,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闾丘博容向澎国公点头示意。其父同对方曾于朔狄之乱时并肩作战,也算得上是浴血的同袍。然而如今这曾经亲昵的称呼,却好似令彼此间的氛围显得愈发不自然起来。
嬴壬终于踱进了烛火映照的范围,半张犹如融化了的蜡烛一般疤痕遍布的面庞,着实让其余几位从未谋面的诸侯王吓了一跳。
“劳烦陛下挂心。老臣有些话要同你说,可否请不相干的人回避?”
澎国公倒是开门见山。此举却当即便引起了南华国主覃夷简的不满,将手中的茶盅重重放下,语气间毫无半分敬意:
“在座既皆是列国王侯,说话便须得开诚布公,你有何资格逐我们离开——”
然而还为等他将话说完,却见嬴壬身形一动,竟已冲到了对方面前,以随身携带的匕首死死抵住了其咽喉:
“小鬼,这便是你于南华修习了多年的礼仪之道?当年寡人率军于此关内据守,同那些狄人蛮子厮杀之时,世上怕是还没你。寡人手中的人命不下万余也有数千,丝毫不担心再多一条。若再多嘴,便当你从未来这世间走上一遭,如何?!”
如此铁腕的应对,当即令包括覃夷简在内的所有诸侯王都不敢再吱声。最终,还是闾丘博容打破了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嬴伯父老当益壮,那朕便也放心了。其余人等皆退出去,未得令而擅入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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