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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幕 筹谋 一


昭熹二年,九月初七。夕阳下的晔国国都暮庐城,早已告别了往日的喧闹。数月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场大屠戮,将衍江入海口处的水面也染作了赤红。而今,如血的晚霞再次将水面映得色若鲜血。秋风拂过江面,呜咽如诉。就仿佛那些惨死于刀兵之下的冤魂,仍不肯就此离去。
  天空中,仍有成群的墨鸦同兀鹫盘旋不去。暮庐城内百万众,幸存者不过寥寥万余。其中也皆是些老弱妇孺,无法像青壮年那般闻风而逃,只能留在残垣瓦砾间如鼠蚁般苟且度日。生怕有朝一日被人发现,登时便会在冰冷的屠刀下丢了性命。
  眼下,城内外各处皆堆满了血肉模糊,爬满蛆虫的尸骨。其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随风而起,昼夜不止,甚至将数十里外的野犬豺狼也纷纷吸引了过来。被野兽啃咬之后,黄绿色的尸水渗入地下,甚至令原本肥沃的土地也呈现出巨毒的颜色。
  日落月升,四下里一片沉寂。然而,就在这一片近乎于绝望的死域中,却有一处地方人马喧嚣,灯火通明。那里,是曾经的晔国白沙大营。如今,却早已成为郁礼所率澎国舰队的驻扎之所。
  营外的浅海中,被蓝焰烧毁击沉的晔国战舰,如森森骸骨般于波涛中悚然而立。岸边原本属于它们的地方,如今则泊靠着十余艘挂有髻鲨旗号的五牙舰。近日来,这支舰队沿着海岸几乎将整个宛州劫掠了个遍。眼下于白沙大营中,除了整齐码放着的一桶桶蓝焰,便是成堆的粮草与酒水。
  每日傍晚,营内便会传出炙烤生肉的浓香。然而,只有不到三成的澎国将士,时常跟着郁礼喝到烂醉,并围于篝火边大快朵颐。
  然而这终日饮酒作乐的一幕,还是令紫鸢感到有些无法忍受了。一连数日未曾出帐的她,在主帅哨位那有些令人不快的目光中闯入中军大帐,努力将愤怒压在嗓子里问道:
  “你莫非忘了,我们还要北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郁礼却是把玩着一对方才刚刚送入帐内的酒盏同酒壶,并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看着对面的姑娘面露疑惑:
  “当初不是你让我南下,来暮庐屠城中泄愤的么?”
  “但现如今人也杀了恨也消了,为何还要继续停留这么许多时日?”
  见对方不明白,紫鸢终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质问起来。不料,郁礼却反倒笑了:
  “你莫不是害怕了吧?别担心,死人便是死了,不会还魂回来的,否则大昇立朝一千八百余年,死去的那些孤魂野鬼不早把皇帝老儿给活吃了?不必太过在意——”
  “哎呀,我说的根本不是此事!你难道没有看见营内军士们脸上的表情么?他们简直恨不能将我立时杀了,去安抚那些惨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紫鸢狠狠剜了对方一眼,难以想见自己竟找了这样一个木讷之人作为依靠。
  谁料,年轻将军听闻此言却是不为所动,依然摇了摇头:
  “外面那些将士乃正规的诸侯军,并非什么山贼土匪。如今奉命戕杀了那么多手无寸铁之人,任谁心里都会不好受的。但是你信我,再过几日,再过几日便会好了。”
  “能好便有鬼了!眼下我们早已屯够了北上所需的给养,你现在便给我下令,明日一早便扬帆起航!”
  紫鸢仍嚷嚷着,伸手便要去夺郁礼绑于胸前夔蛟皮甲上的鲨牙军符。正当此时,帐外却突然闯入了一名当值的军士,见此情形立刻拔刀欲将姑娘拿下。郁礼却一声低喝,闪身挡在了对方身前,进而反手又按住了身后姑娘的肩头,这才开口询问来人何事。
  军士只得拱手禀道:
  “营外来了许多人,希望将军能够赏口饭吃。”
  郁礼听后不禁扭头微微一笑,进而又问:
  “那些人中,孩童约有几成?”
  “尽是些孩子。拜此女所赐,如今除了不经世事的半大孩子,哪还会有活人敢来我们这儿讨吃食?”
  军士说罢,又狠狠瞪了将军身后的紫鸢一眼。而在数月前,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柔肤弱体的姑娘,竟会是个心肠如此歹毒,下手如此狠辣的蛇蝎女子。
  然而,昔日见到下属有此等举动当即便会暴跳如雷的郁礼,而今非但不怒,反倒笑得更欢了,进而从怀中掏出了几枚金株赏了对面的军士,将其打发了出去:
  “将那些孩子悉数带入营来,本将军要见!”
  待军士走得远些了,紫鸢方才出了口气又问起来,语气间满是对对方不肯听从自己安排的责难:
  “你疯了么?你没见方才那人几乎快要对我动手,此等时候,还不快些带我上船离开,反倒去见些什么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作甚?!”
  郁礼正迈步向帐外走去,听闻此言突然立住,进而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看着身后的姑娘:
  “屠城一事,大昇朝古往今来只发生过两次。上一次,乃是狄人南下作乱。如今我们却行出此等暴虐之事,绝无可能不引起军中的不满。若想继续去寻先民之力,则必须先将身边这些澎国军士收拾服帖。你信我,我是绝不会害你的!如若不信,随我一起来看便是。”

  年轻将军说罢,转身便出帐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头。紫鸢心中无比懊恼,自己为了一时泄愤,却惹来了如此大的一个麻烦。然而独自于帐中顾影自怜也不是办法,她也只得硬了头皮,快步跟在对方身后钻了出去。
  帐外原本空无一物的校场上,眼下早已挤满了人。举目望去,攒动的人头不下千余,果真皆是些个头低矮的半大孩子。孩子们身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应当是于战乱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孤儿。他们之中年幼的仅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上下,眼神之中满是见到澎国军的惧怕,却又难以抵挡住营内飘出的阵阵肉香,满脸渴求地吞咽着口水。
  “你们来营内,所求何事?”
  郁礼走上前去,挥手示意挡在孩子身前的军士闪开一条路来。
  “我们……我们只想讨口吃食。如今城中连树皮草根都早已被吃得净了,我们中许多人接连数日也未能寻获一粒粮食,求将军行行好!”
  有个胆大的孩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起初不敢抬头去看郁礼那张面目狰狞的脸,而后却是抬起头来越说越急,言语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求生渴望。
  “来人,先取些白面馒头同水来!”
  郁礼未有半点犹豫,竟是当即下令取来了数担吃食。原本虚弱不堪的孩子们见到馒头,竟不知从何处又攒起了力量,当即纷纷涌向澎国军士的身边,高举着沾满污秽的双手跳跃着,呼喊着,争抢着那仅够他们分得一口的水粮,都希望能先吃上一口。
  “好吃吗?”
  看着面前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着的对方,郁礼俯下身去又问,脸上却是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孩子们却并未察觉到有何异常,一边吃一边回过头来使劲点着头道:
  “好吃,好吃!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馒头!”
  “那你们吃饱之后,又打算做些什么?”
  “自然是好好报答将军的恩情!”
  几个孩子说着,当即冲着年轻将军拱手便是一礼,竟是忘记了眼前之人正是造成自己国破家亡,食不果腹的罪魁祸首。
  郁礼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那些孩子看了许久,旋即又命人取出了更多的食物,却是狠狠抬脚将那些码放着馒头与清水的担子踢翻在地。
  白净的面食尽数滚落在校场上,沾染了尘土与沙粒。孩子们的眼中登时流露出了一丝疑惑,郁礼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又抬起脚狠狠将那些泡在脏水之中的馒头踩扁踩烂,和成了一摊根本难以下咽的烂泥。
  “不错,不错!你们是该好好报答于我。本将军不日即将驾船北上,成就一番大业。你们今日若是能将这些馒头吃下,便可随我一起出征,吃军粮,用军饷!”
  起初,那些孩子之中并无一人敢动。他们互相对视着,依然对面前这个行事怪异的将军心存顾虑。然而,此前吃下肚去的那一点点白面,很快便将肚里的馋虫勾了出来。开始有三五人走了出来,抓起地上和满了泥沙的面团便朝口中塞去。
  有些人当场便被沙砾划伤了喉咙,大口地呕吐起来。混杂着鲜血、面团和沙土的黏液从胃里重新翻涌出来,挂在唇边嘴角。然而,这却无法阻止孩子们继续将那些几乎不能下咽的食物朝自己的腹中填去。
  其间,更有人因此而大打出手起来。拳脚相加之下,总有胜负。有些过分虚弱的孩子,被原本互称“同伴”者打翻在地上,满嘴满脸尽是鲜血,却再也无力站起身来。最后立于场上的,仅剩下了八百余众。
  然而,这才是刚刚开始。一番争斗过后,已然认为自己夺得了随船出海机会的孩子们,却见郁礼将手一挥。军令既下,其麾下的十余名亲兵,当即赶着数辆大车由白沙营深处驶将出来。车上一多半,是刚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而另一半,则是数千支孩子们从未见过的,通体黝黑的细长管状兵器。
  “自今日起,你们便被正式收编于本将军麾下。而面前的这些火栓铳,早已装填完毕。现在,本将军命令你们拿起它们,拉动机括,结束那些倒在地上的失败者的性命!”
  获胜的孩子们见郁礼当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对于任何冷血无情的命令,也都不再有丝毫迟疑。相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毫不犹豫地端起了一支支火栓铳,冲着倒地不起的其他孩子拉动了机括。
  未曾想,这些许多年前,祁守愚在暗中谋划起事前,特意命郁礼藏于白沙营中准备兵变所用的火栓铳,如今竟还能顺利击发。
  伴随着声声巨响,一片耀眼的火光与浓烟腾空而起。依然倒在地上呻吟着的失败者们登时被射穿了肚腹四肢,好似一窝鳝鱼般在血泊中扭动起身躯。但很快,他们虚弱的身体便再也感受不到伤处传来的剧痛,渐渐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形,郁礼邪佞地笑了。他又一挥手,此前于营内篝火前饮酒吃肉的那些澎国军士,也纷纷自多处隐秘的水牢中押出了百余名五花大绑,却同样穿着夔蛟皮甲的囚徒,强迫其并肩列于岸边的木质的码头上。

  从那些人犯的甲胄制式判断,多是位居校尉与都尉的中上级军官。此刻甫一露面,当即便引来了许多普通澎国军士的一片哗然。
  纷扰之中,郁礼却再次高声冲面前的孩子们下令道:
  “你们每射杀这里的一名校尉,便可有一人被取代其位置。而每射杀一名都尉,你们之中便会有一人被擢升为都尉!”
  事到如今,即便澎国军中有人觉得郁礼行事过分而想有所行动,也已经太迟了。又是一阵巨响之下腾起的火光与烟雾,那百余名澎国军官当场便被射成了筛子。穿在身上的夔蛟甲胄在火栓铳的威力前,便似一张张暴露于利剑之下的纤薄的纸。洞穿的伤口同四散飞溅的血肉,将营中校场染得一片绯红。
  见识过此前孩子们毫不犹豫杀人的模样,更面对着火栓铳强大的威力,其余那些于军阵之上也能面不改色的澎国军人忽然变得胆怯了起来,竟无一人敢再贸然反抗。
  “自今日起,这支舰队及舰上一众军士,皆需听从这些孩子们的号令。而你们,则直接听命于我!如有不从者,杀无赦!”
  郁礼高声下令道,看着面前手持火栓铳的那八百余名孩子,知道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他将手高举起来,任由那些脸上带着稚嫩,眼神中却又因杀人而流露出骇人狠厉的孩子在自己的身边欢呼着,雀跃着,将他拱卫起来。
  而在年轻将军的内心深处,深知这种渴望从绝望的泥潭中抽身,有人指引,获人赏识的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祁守愚曾经施于其身上的那些招数,如今的他不仅掌握娴熟,更毫不犹豫地便用在了面前这些尚未成年,甚至还无法分清是非对错的孩子身上。
  但正因如此,如今立于校场上的,不再是八百余个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孩子,而是只听命于郁礼一人的,八百余名手持火栓铳的亲兵卫队!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视其为自己的再生父母,更会将他的命令当做无可违逆的圣旨。他们,也会比任何成年人组成的正规军更加冷血,更加地心狠手辣!
  直至此时,紫鸢方才惊魂未定地走到了年轻将军的身边,用手轻轻按住仍怦怦乱跳的胸口问道:
  “这一切,都是你早已谋划好了的?”
  “那自然了。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从今日开始,这支百八人的‘孤儿军’,便是你我的贴身护卫。如此,即便澎国军士中仍有心怀不满者,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们终于可以北进了!”
  郁礼点了点头,冲着身边的姑娘一笑,没有鼻子的面孔愈发狰狞起来。
  然而,紫鸢对此却是毫不在意,反倒挽住对方的胳膊,向其面颊上用力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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