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涯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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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容品着茶,淡淡道:“怎么样?”
碧云低头,恭声道:“其名寻燕。”
司容放下茶盏,道:“没了?”
碧云小心翼翼地说:“没了。奴猜想,她当不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姐。”
司容轻轻一笑:“那就没事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司容依然很平静,她看着碧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看似平静的眼眸中,却酝酿着惊涛骇浪,好像要将碧云吞噬。
碧云的头深深低了下去。
碧云的脸上滚落下豆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有的滴进了眼睛里,生涩得很,她却不敢擦,任凭眼睛涩的睁不开,几近要流下泪来。她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她知道,郡主不喜欢泪水,因为那是软弱的象征。
碧云当初因家里贫困,养不起孩子,便被爹娘卖了。她和其余几个孩子一同跪在地上,低着头等待贵人挑选。
那是一个很豪华的院邸,她跪在地上,腿被硌得生疼生疼。在惶恐的沉默下,她只得将头低一些,再低一些,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卑微进尘埃里。
很快有人来了,她没有抬头,只听见有钗环相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然后是一阵香风环绕,很好闻。那人越走越近,走到她面前,诡异地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观察什么。然后是一声嗤笑。
“真像啊……”
她不知道是像什么。她只好再低一下头,几乎要伏到尘土里。
那人伸出手,握住她的下颚,力道很重:“抬起头来。”
她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不禁存了轻视之意。这么小的姑娘,能多可怕?心念一松,便落下泪来。
小姑娘松开手,静静地看她哭。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毕竟出身贫寒,惯会看人眼色,这个姑娘生气了,她立即感觉到了。
她十分惶恐,把泪逼了回去。
姑娘冷笑,道:“哭,是软弱的象征。以后不准再哭。”她一怔,还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姑娘转身,对随行的婢女说:“就她了。”
……
碧云回神,忽然听到门口有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
是琨珸公主弈璱。碧云连忙行礼,司容起身,笑道:“璱姐姐来得好快,怎么不让下人通报一声?这不,碧云今早摔碎了我珍爱的花瓶,正惩罚她呢。”然后回头对碧云说:“去,领二十板子。”
所谓“摔碎珍爱的花瓶”,自是无稽之谈,碧云从不犯这样的错。但司容既这么说了,碧云便躬身道:“是。”轻轻退出房间。
弈璱笑了笑:“大皇兄磨了我好久,让我来看看你是否还怨他。”
司容道:“自是不怨了。他毕竟是我的表兄。”
弈璱看着她,眼中露出玩味的神情,似是在考虑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缘分是强求不得的。”
司容僵了一下,很快又笑颜如花:“璱姐姐说得对。”
弈璱仔细打量了司容,轻轻附在她耳边说:“听懂就好。别瞎想。”
司容单纯地笑了:“听懂什么?”
弈璱没有理会她,徒留一个清高的背影。
碧云轻轻进来,低声道:“郡主。”
司容冷冷道:“滚!”
看着碧云离开的身影,司容自言自语道:“谁说缘分强求不得?弈璱,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话?”
夕蓬莱看着认真练字的太子,道:“不去定安王府走一遭?”
弈珣放下手中毛笔,端详着字迹,微微蹙眉:“你想让谁陪你去?慕临微?”
夕蓬莱:这大早上的,火那么大……
天知道夕蓬莱第二天醒来时,弈珣的脸色有多难看。当时夕蓬莱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弈珣说:“你和慕临微玩得挺开心啊……”
吃醋的太子。
一直到现在,弈珣也气鼓鼓地不理她。
夕蓬莱凑近,看了看弈珣的作品。是好字,比夕蓬莱的好。可惜她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字如其人,和弈珣一样漂亮。
夕蓬莱把注意力放在了弈珣身上。她大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弈珣的头。很舒服,手感真好。还没等弈珣拿她问罪,她就收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
弈珣:好气哦。
夕蓬莱道:“或许,你更想和你那温柔的小表妹一起?”
弈珣无奈:“好,我陪你去。”
路上,夕蓬莱好奇地问:“为何你们名字的部首都是‘王’?像‘珣’、‘璱’……”
弈珣道:“这是规矩。”
夕蓬莱又问:“定安王名‘墨’,又是怎么回事?”
弈珣为她解惑:“皇叔出生时,皇叔之母顺静太妃自请其名为‘墨’,为的是明哲保身。”
前面的轿夫道:“到了。”
夕蓬莱和弈珣下车。夕蓬莱首先下去,见弈珣要下来了便伸手想扶他。弈珣轻飘飘看了那只手一眼,径直下了轿子。
夕蓬莱:就为了我和慕临微喝酒这点事,至于吗?他和司容郡主的事我还没怎么样呢。
王府的管家正准备念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王爷身体抱恙,不接客。”虽然昨天王爷还生龙活虎。然后抬眼一看……
“太子殿下请!小的这就去通报。”
再仔细一看,旁边那姑娘……是姑娘吧?穿一身男装,但他眼不瞎。能让太子带出来的姑娘……
“见过太子妃……”
夕蓬莱原本只是想找弈墨算账,听到这句话她就想大开杀戒。弈珣还笑盈盈道:“你眼光真不错……”
见鬼的眼光不错!
夕蓬莱伸腿踹了他一脚。管家见这阵仗,急忙回身找王爷。弈珣看了看她,道:“先找定安皇叔。”
定安王平静地坐着,看不出情绪。弈珣道:“皇叔。”
弈墨跟聋了一样,没有反应。
弈珣安静地等待,似乎是要和定安王比耐性。夕蓬莱在这一片令人尴尬的静默中忍不了了:“萧萧呢?”
弈墨却没理她,对弈珣说:“太子殿下,不如我们去池边一叙?”
弈珣点头:“好。”
夕蓬莱:这玩的哪一出子?
紧接着从屏风后转出一人,夕蓬莱定睛一看,竟是梧萧萧。
梧萧萧气色挺好,甚至可以说比以前更好,应该没受什么虐待。夕蓬莱放下心,道:“定安王没对你做什么吧?”
梧萧萧得意地说:“姑娘我会被他占便宜吗?”她狐疑地看向夕蓬莱,“你跟那个太子什么关系?老实交代。”
夕蓬莱尴尬地笑了:“没什么关系。”
梧萧萧道:“你当姑娘我眼瞎?”
夕蓬莱不说话,劈手过来。梧萧萧赶忙硬接一招,大骂:“夕蓬莱你发什么疯……”
夕蓬莱收手,面无表情地说:“看来你过得不错,行动自如啊。”
梧萧萧:“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在报复我?”
夕蓬莱回归正题:“你知道定安王为何要把你带走吗?”
梧萧萧说:“一开始我以为他看上了本姑娘,后来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来着……”突然间灵光一动,“是了,是了!慈爱!”
夕蓬莱扶额:“原来他是想把你当女儿养。可能是一种嗜好,这嗜好真独特,可能是生在皇家而引发的心理变态。”
梧萧萧:“他都三十多岁了,要是心理变态早就闻名全国了好吗?”
夕蓬莱又道:“可能要委屈你再在定安王府住段时日了。”
梧萧萧乐呵呵道:“不委屈不委屈,我都要乐不思蜀了……啊?为什么?”
夕蓬莱试图岔话题:“你还打算乐不思蜀?你敢乐不思蜀,梧掌门第一个不放过你。”
梧萧萧道:“所以为什么?”
夕蓬莱:“嗯……”
梧萧萧:“为什么?”
夕蓬莱吞吞吐吐道:“就是,弈珣,嗯,太子殿下,他托我问问你定安王为什么……”
梧萧萧好奇地问:“什么啊?”
夕蓬莱道:“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成婚。”
梧萧萧:……
夕蓬莱自觉自己还是很称职的。回去一定要让太子多多补偿她一些。
梧萧萧冷静了一会,神奇地抓住了重点:“太子殿下?你们关系很好?”
夕蓬莱冷冷道:“这不重要。”
“究竟哪里不重要了……”梧萧萧小声嘟囔,“对了,长风断水那儿……”
夕蓬莱说:“放心,太子给梧掌门打过招呼了。”她心道,太子打的什么招呼?那句“萧姑娘和寻燕姑娘想去玉京玩一圈”是什么鬼东西?
她承认不告诉太子殿下自己真实姓名是自己故意的,习惯自己以后名字改了就好。可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下误会大了。
梧萧萧点头,松了一口气。然后说:“又是太子?”
夕蓬莱:“不要在意这些。”
弈珣正与弈墨下棋,见她出来,笑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夕蓬莱傲然地抬了抬下巴:“本公子可是知道不能与姑娘过多接触,有损本公子的闺誉……咳,清誉。”
她穿一身白衣公子装,的确有翩翩佳公子之态。弈珣假装听不见这话,弈墨却从容开口:“我记得你是女子。”
好吧,之前看门的识人万千,认出她是女的很正常,可这位王爷是怎么做到的?
也就是说,真正认不出她是女的的人只有弈珣。
夕蓬莱问:“你怎么知道?”
弈墨嘴角微微上扬:“一看便知。”
一看便知?你是神仙吗?
夕蓬莱崇敬道:“不知王爷竟如此深藏不露,在下佩服。”
这算个什么佩服?
弈珣艰难地忍笑,夕蓬莱瞪了他一眼,伸手拉起他。弈珣一惊,愣了片刻。
掌心传来了细腻的触感,很软,很温暖。他不禁出神,想起了幼时,母亲的手。也是这般温暖。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后来,母亲死了,这份爱,也烟消云散了。
只是这份温暖,今时今日,他却又感受到了。
定安王:已吃到狗粮,谢谢。
夕蓬莱道:“走吧。”
弈珣垂下眼帘,说:“好。”
定安王头痛招手,快走,快走……
司容在太子府颇有耐心地等待弈珣。突然门口响起脚步声,司容一笑:“表哥……”
笑容僵住了。
因为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表哥,一个是夕蓬莱。
夕蓬莱此时着男子打扮,司容打量她片刻,确定她是女子,不禁皱了皱眉。
碧云见郡主皱眉,忙说:“见了郡主还不行礼?”
夕蓬莱:我连太子都没跪过,凭什么给你这个郡主行礼?
碧云见她没理会她,大怒,狠狠一个巴掌落下去。
夕蓬莱微微一笑,闪到碧云身后,牢牢抓住了碧云的手,哼笑道:“郡主婢女的教养真好。”
司容倒没什么表情,欠身一礼:“这位姐姐,真是抱歉,婢女不懂事,姐姐切莫生气。”
夕蓬莱好奇道:“姐姐?”她松开碧云的手,“郡主芳龄?”
司容道:“刚及笄。”
夕蓬莱也笑道:“我今年十四岁,倒比郡主小一岁。”
……
弈珣微咳一声:“表妹,你有什么事吗?”
司容道:“无事便不能来看看表哥吗?”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杀气,回头一看,是夕蓬莱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
司容微微一笑:“看来表哥的这位客人不太欢迎我。也罢,我就不再惹表哥厌烦了,先回府了。”
弈珣跟司容如出一辙地笑道:“我送送你。”
夕蓬莱:怎么看司容那么不顺眼呢?
夕蓬莱托腮,看向窗外。
她不喜欢司容。她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弈珣。
她平时从不会这样失控。可偏偏,今天她莫名地很生气,莫名的烦躁。
都是因为弈珣吗?
她以前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一个不可控因素,她,或者说长风派,更希望一切都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她不喜欢这样,讨厌这种掌控力,于是她和梧萧萧逃离了长风断水,由此邂逅了一个变数——弈珣。
他是她的变数。
她本来早已规划好的人生的变数。
给她安排好的人生很明确,不是吗?她隐隐地笑了起来,安安稳稳地当她的长风派少主,有一天去报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仇,如果她活下来了,就浪迹江湖,如果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说的。
乏善可陈。
也许到最后,等她放下一切的时候,长风断水的天还是那么蓝,断水还是那么湍急,岸边有开不败的桃花,而她潇洒自在,终为江湖上不朽的传奇。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可她遇见了他——所以青梅煮酒,浪迹天涯,便与她无关了。
弈珣走来,道:“寻燕。”
夕蓬莱回神,露出一丝笑意:“弈珣。”
弈珣想起方才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是在沉思,那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问:“可是有何伤心事?”
夕蓬莱摇头:“并无。对了,大后天是我十五岁生辰。”
弈珣笑了:“大后天就要及笄,可考虑过嫁人?”
夕蓬莱忍不住逗他玩:“没有哦。”
弈珣怔怔道:“没有吗?”
果不其然,弈珣眼中出现一丝黯然,让夕蓬莱如同吃了蜜饯一样开心。弈珣喃喃道:“怎么会没有呢?”
夕蓬莱看着弈珣美好的脸颊,忍不住戳了一下。弈珣道:“不准摸我脸了。”
夕蓬莱开心地说:“我都牵过你的手,也摸过你的头了,干嘛不让我再摸你脸?”
弈珣闷闷道:“反正就是不行。”
夕蓬莱笑了:“哎呀,刚才骗你的。我考虑过。”
弈珣谨慎地说:“谁?”
夕蓬莱决定再逗他一把:“辅国公世子慕临微如何?”
弈珣:……
夕蓬莱简直开心到飞起,逗孩子真有意思。
为了防止太子殿下怀疑人生,夕蓬莱道:“还是骗你的。”
弈珣无奈:“真拿你没办法。”
夕蓬莱电光石火之间蹦出一句:“没想到堂堂太子也会有拿不住的人。”
弈珣轻轻道:“我拿不住的人只有你。”
夕蓬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弈珣看着夕少主的耳朵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不禁笑了起来。仿佛所有春光都汇集到他身上,那般美好,让人移不开眼。
具体来说,是让夕蓬莱移不开眼。
真是个美好的人。美好的年纪。
梧萧萧来到太子府串门,见到夕少主后道:“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恐怕完不成了。”
夕蓬莱倒没多么惊讶,只是叹了口气:“看来我只好欠他一个人情了。”
梧萧萧举目望向南方:“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吗?夕蓬莱笑了笑,她自是想回长风断水的,可玉京也有她放不下的人。
玉京有不同于长风断水的车水马龙,那般繁华热闹,可这终是过眼云烟,真正让她放不下的,是他。
因为爱一个人,所以连这个人居住的地方都有了别样的意义。
夕蓬莱道:“你回去吧。我,不走了。”
梧萧萧惊讶地看着她:“你不走了?为什么?难道……”她看着淡定的夕蓬莱,“是因为那个太子吗?”
夕蓬莱没有反应。算是默认了。
梧萧萧气急败坏:“夕蓬莱,不是我说你,你该不会动了真情吧?”
夕蓬莱轻声道:“也许吧。”
梧萧萧急得直跺脚:“你,你,你让我说什么好……你喜欢谁不好,去喜欢太子殿下!夕蓬莱你疯了吧?”
“我没疯。”
梧萧萧看着夕蓬莱。她虽然沉默,但眼中满是坚定。梧萧萧叹气:“唉,少主,你认定的事,谁也劝不了。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梧萧萧顿了一下,“唯一的,解救自己的机会。”
“少主你在长风断水不会幸福的。她确实有些过分。但不管如何,你要是在玉京受委屈了,就回长风断水。”梧萧萧哽咽,“梧萧萧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夕蓬莱不由得笑出声:“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从太子的房间里传来笑声:“天涯路远,望君多多保重。”似乎也是在送别。有一个很俊俏的少年步出,看了梧萧萧一眼。
那是很沉重的一眼。
是了,他是莫尚锦。
梧萧萧擦干泪花:“明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生日快乐。”
夕蓬莱故作轻松地说:“别这个样子,我会回去的。”
梧萧萧转身。她分明听见,夕蓬莱轻轻说了句。
“谢谢。”
啊,梧萧萧恍然,那是夕蓬莱第一次对她说谢谢。
谢什么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涯路远。
望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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