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遗笑

天色渐白，一行三人匆匆望龙凤寺方向去。

        苏玺虽上了淡妆，脸色仍不甚好，前夜里杜清明与卫柘返回时仍然不见她，只是一个人锁在屋里，不知做些什么。

        早晨却是她最早起，只出来后便见她恹恹的，面上连笑容也无。

        想来苏玺已算镇定。这几年来所经历物魂世界中的恐惧，少年时候的愧疚，不断折磨她。眼见这日就要见分晓，与故人相见，她竟未失态。反倒是仔细上了妆，冒着冷亦不愿再裹杜清明的老式棉衣，脚下高跟靴子走起来仍旧是一摆一摇的款儿。

        到底是苏玺！

        再说三人在街上，日里走亲戚的人渐多起来，打车亦不便了。先走着，市中心毕竟繁华得很，车多，好容易见着一辆的士，卫柘拦下来。

        不想一旁另有两拨人等着车，因见有一拨里头有约莫七八十的老太太，便让了去。另一拨却是与卫柘年纪相仿的男子带着妻女。

        同是等车，男子转过身来对卫柘一行点头，笑笑。

        这一转头，是极度的惊讶。

        男子戴了眼镜，面目温和。只是眼角有一道半寸长疤痕，不过已十分淡了，并未显狰狞。

        苏玺一窒，身形几乎有些踉跄，略后退一步。

        男子亦是眉一扬。眼中似闪过一点痛苦神色，旋即又不见了。面色仍旧是淡淡地。手握住身侧的女子。面目并不甚出众，只是看来安宁温和，宜居家过日子。手中推着婴儿车，盖得严严实实，里头小孩子只见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杜清明心中亦是一惊，觉这男子眉目间与徐东宇相似。想来苏玺更是瞧出端倪。只是这样在街头相遇，太过巧合，不敢上前确认。

        男子亦是沉默，他身侧女子突然道：“东宇，今天可不在五叔家耽久了，夜了还回爸妈家吃饭的。”男子看向她，温和笑笑，点头。

        东宇？

        她说，东宇？

        徐东宇？

        杜清明无比讶异。她以为他在七年前就已不在，抑或是安静地在偏僻的疗养院居住。不想竟然在此与他相遇，他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除了眼角伤疤，无处可证明他曾经的经历。

        苏玺踌躇着。她亦未曾想过再次见面会在这样情形下。无准备的，突兀相遇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而且……看他模样，生活并非如自己所以为的窘迫，反倒是安稳平和。

        是。这是最好的状况。他没有如她曾经以为的那样，在七年前就死去，亦没有沦陷在残疾生活重压下。

        她向卫柘看看，他目光却偏向一边，嘴角牵扯出玩味的笑容。

        苏玺手紧握着。指甲陷进掌心

        她看到他方才的眼神。她知道徐东宇应该是认出自己来的。她是要补偿自己的愧疚。她闭上眼，又浮现出物魂世界中所见的诡谲。

        三年来受到的折磨。

        不……她是苏玺。她应该有勇气同他说话。只是……不知……他有多恨她？！

        但是，总该有个结果的。

        从来未见过的。苏玺怯生生走上前。

        “你是……徐东宇么？”

        男子未料到她会上前来，一愣。旋即点点头，神色如常。却转向卫柘与杜清明：“唉？卫柘？杜清明？”

        “哎，徐东宇？怎么到这里？”卫柘故作惊讶。“近几年还好么？”

        “好呢。”徐东宇还是笑，指一指身边女子：“我爱人。”看向她目光柔和。又对女子道：“三位都是我高中时候同学。”

        “看不出，孩子都有了？可怜我们还单身呢。”卫柘笑道。

        “小丫头，才六个月，淘气，操心得很。”一旁女子笑，面上两个酒窝。笑容甜美满足。

        杜清明拿眼角去觑苏玺。

        面色白如纸，口微开着，喃喃似在自语。

        那愧疚，如何弥补？

        苏玺神色复杂，终于再对徐东宇道：“这些年你……过得真的还好？”

        徐东宇似未料到她再开口。面色一寒，又平复下来。“当然。”

        苏玺紧咬嘴唇，血印子都起了。“当年的事情……对不起。”一句说出口，接下来的话都顺畅了些。“我知道想要你原谅并不易，只是……希望你能告诉我，该如何弥补。”

        顿了顿，见徐东宇并无反应，又道：“这些年一直愧疚着……已成梦靥。只望……能知道你到底如何。是否……还有深沉怨恨。我——”苍白脸上又挣红两抹。

        话只说了半截，却被徐东宇一个手势阻挡。

        “少年时候犯的错，你既道歉了，我还追究什么？不值的。况我也有错的。”

        舒一口气，续道：“不值的。曾的事情……早过了。现在我很好。那一段记忆，若无你来打扰，也不会再想起。”

        。“毕竟是要向前看的。我现在很好。很满足。”徐东宇说话时候目光偏向一边，不去看苏玺。掠过婴儿车中幼弱身体时，越加柔和淡然。

        “但是——”苏玺惶惶急急又开口。

        “何必再提？起码现在很好，未来亦会好，就罢了。”徐东宇望身侧女子处又靠近了些，搭住她肩膀。“少年荒唐，早该忘了。”

        眼看又有的士经过，徐东宇拦下车，扶着身侧女子，开车门上去了。只最后回头，对三人淡淡点头道：“再见。”

        绝尘而去。

        少年峥嵘已模糊，苏玺愣在原地，决计想不到……如此收场。

        经历过少年时候轰烈癫狂，最终面对的到底是最寻常人生。没有机锋要打。日复一日的平淡，淡如水，一丝味道也无。然而总有事情忙，心头富足。在琐碎中，一生就磨尽了。

        徐东宇如此。

        他人也大略如此了。

        一旁杜清明心头似有所悟。幸而与卫柘经历传奇，如昙花样的在漫长生活中零碎穿插，满足她少年时候光怪陆离梦想。而在最真实的现世，她仍旧是那个二十五岁的寻常女子。

        苏玺身子一震，未曾料到他会如此。本拟是怒骂抑或怨恨，谁知面对的却是冷漠与忘记。

        他一心摈弃那段记忆，过自己的生活。

        苏玺阖上眼，后退一步。脑中浮现出青瓷世界中，无所不在的徐东宇。他从死亡中来，他不断地同她纠缠，他不放过她。

        那个在耳边低语，带着腐败与鲜血气息的徐东宇……

        她一直记得。在她记忆中，他一直不愿离开她。他始终在她身边。那一日天空极度阴霾，他双臂张开，飞速向她头顶逼近。

        之后是沉闷的落地声……暗红沁出，如藤蔓般纠缠上来。

        原来……果然是自己的心魔。梦魇。

        然而……苏玺心中一梗。这样结局，他根本就不再怨恨，岂不是最好？这样得到谅解，她可摆脱青瓷世界相似命运的束缚。

        自此以后，她可全然放下心事。两人一南一北，终生不会再有交集。

        不觉间，心头却开始惘然若失。

        苏玺也不顾同行卫柘与杜清明。转身离开。

        一路向前，天气还是冷，又兼她穿得少，更是冻得厉害，几乎麻木。略有飘雪，粘在衣服上不化，白的一片。

        在外头这么多年，可有谁如徐东宇当初少年时候一般待她？不过……到底是了结了。各自回归原来生活，这些……权当是做梦罢了。

        恍惚中，前方人潮头有人转过头来笑一笑。明明就是……青瓷中的女子。再细看，寻不见了。

        苏玺摇摇头。精神一振，继续前行。

        千里外的地方，一尊玉壶春青瓷瓶发出细碎声响。顺着开片，渐渐裂开，碎成一地零落的青。

        ……

        （青瓷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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