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人生如戏

迷雾的巨龙在光辉中解体。战胜君主的机神在大地上屹立。

        溶解一切的迷雾退去，真正的苏佩比亚被创界法使的力量夺回。另有一点暗澹的光芒落下，幽冥之童又一次被斩了出来，落去了一个远离战场的方位。没有人发现这一细节，因为以千万计数的生命星辰正向王都各处奔去，被天轮朔回的力量还原的生命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自己原本所在的方位。

        骑士团总部，各位骑士与骑士随从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法师学院，法师们被心中的记忆震惊得无以复加。

        王宫内部，三王女格蕾捂着脑袋，倍感困惑地思索着心中的景象。

        东区，游行队伍中的人们回到桥梁上，与劝阻他们的警官面面相觑。

        ……

        相似的场景在王都各处发生，每个人都停下了自己手头的动作。自迷雾中归来的那一瞬间，人们都看到了相同的一幕，那是机神打向邪龙的最后一击。无比震撼的记忆让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是龙吗？”“决斗之日的巨人？”“你也看到了吗！”“龙灾？”“刚刚是屠龙？！”“那么说，果然……我们……？”

        王都东区，老旧的居民楼内，提尔洛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清晰记得被雾气融化时的绝望，记得那时大家惊恐地嚎叫。而现在他的躯体又回来了……房屋也是，卡普洛也是……

        “大哥，大哥！”卡普洛激动地叫着。“啊啊。”提尔洛斯无意识地应答。他的眼角落下两行泪水，他难以抑制地哭泣。

        “都结束了！”混混狂喜地说，“我们得救了！

        ！”

        混混们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们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到处都是兴奋得接近疯狂的喊声。提尔洛斯不经意间看向了窗外，看向午夜乌黑的天空。

        天空比他想象地要更亮。混混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他有点迷惑。

        “……怎么了？”

        ·

        【在“第七骑士”、“苍穹英雄”以及各位配角的努力之下，爱与勇气最终创造了奇迹。本应与幽冥之龙完全同化，助无相神成就永恒的两千一百三十七万五千二百四十九人，在奇迹的力量下归还到了现实的王都之中。

        幽冥之龙至此陨落，此世再无幽冥之灾。这是角色们亲手刻在天轮上的痕迹，即使时光倒流也无法跨越的奇迹。】

        ·

        尤利亚奋力推开一块扭曲的装甲，一瘸一拐地从驾驶舱中走出。

        强光与迷雾在片刻之前才方散去，他现在完全看不清周围的环境。解体的机神造成了相当的冲击，骑士的脸上被铁块划出了好些道伤口。他缓了好几秒，才总算恢复了理智。

        他正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那是区分内城区与白石区的河流。人造机神的残骸站立在一片废墟间，这废墟先前似乎是个剧院。机神的双臂消失了，在最后一击中由于过大的反作用力而率先解体，被吹飞向远方，加弗里和拉凯尔应当还在臂部驾驶舱内，希望他们还活着。

        活着，活着……其他人呢……尤利亚恍忽地拍拍脑袋，喊道：“大家都还在吗！

        ”

        冬冬。不远处传来敲击铁壁的声音，尤利亚慌忙跑去，用力搬开铁板。虚弱的萨拉趴倒在地，眉毛弯弯如月。

        “拜托，尤利亚。”萨拉都囔道，“你声音太大，都把我吵醒了。”

        尤利亚将她从驾驶舱内拖出来，狂喜着抱了上去。萨拉蹭蹭他的面颊，脸显得有些发红。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抱怨。

        “有力气抱女人……就过来拉兄弟一把……”

        两位骑士赶忙分开，共同跑向机神中央的主驾驶舱。灰发的少年从褪色的狮口中探出脑袋，咧着嘴傻笑。

        三人一起将剩下的队友们搬出机体。昏迷的艾兰迪亚只受了些皮外伤，莫垣凯与奥莉安娜十分虚弱，但还有呼吸。他们已经力竭了，历经波折的两人能够支撑至现在才倒下，可谓是意志力创造的奇迹。

        “我草。”公孙策背着艾兰迪亚，在两位骑士的搀扶下挪步。“我草。”他再一次重复。“这真他妈是我这辈子最……最……”

        “匪夷所思？”萨拉说。

        “对，最他妈匪夷所思的事。”公孙策点头。短短一夜之间发生的种种事件让他有种梦境般的错乱感，在短时间内经历的过于漫长的一切，使得他的感官从身体内抽离开来，好似在空无一人的剧院中看一场众人参演的歌剧。上一幕大家还在总部里忙活，下一幕大家就在屠龙战场上奋战；不久前他还在因人们的死去而哀伤，转眼间他们又似乎该庆祝起胜利来，像是幕布落下又升起，角色们念着新的台本，演着下一出戏。

        公孙策哑着嗓子说：“我都不知道现在该拿出来什么情绪了……我又想哭又想笑。”

        “笑吧。”尤利亚说，“总归你拯救了王国。”

        “我们拯救了王国。”公孙策纠正道。

        仍有意识的三人发出沙哑又难听的笑声，笑得像三个即将崩溃的精神病人。

        尤利亚率先往摔在远方的巨锤残骸走去，他记得圣剑还在锤中。等到回收圣剑这次的事件就彻底结束了，支援部队也快来了，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了。

        巨锤在失去功能后变成了黑色的铁片，圣剑在最上方露出半截。银白色的光亮剑身上，不知为何仍旧闪烁着金光。

        那光芒让骑士感觉有些熟悉。他想起自己以前去视察骑士团工坊的时候，听老工匠们介绍打造心相武装的材料。其中有一部分都是来自于北方山脉的矿石，像水晶般透明的矿物。如果向其中注入性质相同的力量，矿物就会发出金色的光。

        但圣剑是圣王莫顿打造的武装，哪里还会有相同的力量？

        尤利亚略感困惑，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思路，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再想想看，应该就是之前，前端时间拂晓骑士好像做了个报告……内容是说……圣王莫顿有可能是……

        “……强欲王！”

        一瞬畅通的思绪让尤利亚的脸上失去了血色，被众人日夜思索的预言再度浮现在他的脑中。如果预言没有错，如果他们对预言的解读从来都没出错的话……！

        “尤利亚！

        ”思维更敏锐的萨拉已尖叫着跑向前方。他一把将超能力者推开，压迫着所剩无几的力量形成冰晶的浪潮，将公孙策与其余三人裹挟着向后方飞退。

        “跑！”骑士撕心裂肺地大喊，“快跑啊！

        ”

        最后两位还能战斗的星辉骑士，将手伸向护卫王国的圣剑。然而，即使在战斗结束后他们就立刻做出了反应，未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将要发生的灾厄终究无法避免，正如早已被众人所知的预言。

        圣剑在此刻光芒大作，澄澈的光芒撕裂了无月的天穹，形成了联通天空与大地的耀眼通路。那通道将四周的一切生命都温柔地推开，贯穿了实在境界，令通往世界里侧的裂缝再次开裂，令第二道星光自无边星海中落下。

        逸散的威势生成了海眼般的光芒漩涡，其规模足以涵盖王国的全部国土。灿金色的光芒一圈圈荡漾开来，犹如无数把圣剑在此刻一同挥舞。地上的生命们在这一秒同时安静下来，虚无的气势彷若有形的物质般自漩涡的中央压下，一声雷鸣般的心跳在所有生命的心中震响，宣告着另一位至高者的来临！

        漩涡中央，光柱收敛，散发光辉的生命自星海中降临，向地上的人们展露出自己的真容。

        那是犹如山脉般庞大的华贵生命。先前被众人打倒的幽冥之龙与其相比，显得像是孩童手中的布偶般渺小。它那流线型的身躯上披着宝石般美丽的鳞片，细长的尾部尖锐似长枪，八条形似人手的龙爪均匀分布在它的躯干两侧，三条桥梁般修长的脖颈尽头，有威严的龙首开口，向人们传递它慈爱的吟声。

        巨龙的声浪掀起胜过旋风的冲击，人们的身体仅因倾听龙吟就被狂风卷起。可是没有人感到恐惧，王都的市民们着迷地望着空中，凝视着那条美丽的龙。它就像是黄金，像是宝石，像是一切资源与财富，像是一切梦想的会聚。它的鳞片反射着光芒，人人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看到了具现化的梦想。

        那不是拥有尽头的自我之梦，那是真切在现实中存在着的，愿望的完成。

        于是，人类因神明的到来而欢喜微笑，人类向神明伸出渴望的手掌。欲望的世界以巨龙为中心展开，无穷无尽的琉璃色结晶如海洋般扩张，满足着人们的渴求。

        在巨龙现象的最中心，有两位骑士持剑怒吼，犹如阻挡在时代浪潮前的石子。他们拼尽全力激发着自己的力量，为友人争取那虚无缥缈的生机。他们的背影刻在公孙策的眼中，他们的声音从光芒的彼端传来，微弱犹如幻梦。

        “快走……”

        在幽冥之灾结束的，仅仅30秒后。

        8月1日凌晨0:05。

        琉璃之灾降临。

        ·

        冰晶以惯性推动着公孙策向后。

        灰发的少年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为什么？”

        颤抖地发出质问。对这一切，对自己，对虚无缥缈的命运的，绝望的质问。

        “——为什么？！

        ！

        ！”

        公孙策尖利地嘶吼着。推动着他逃走的冰晶，在这一刻消失了。能够在前方保护他的最后一人，也在此刻失去了力量。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成为了美丽的山谷，无穷尽的结晶之海自前方来袭，他用念动力拖着垂死的三人后退，他的速度远不及巨龙现象的扩张。

        他想要拼死去屠龙，可他需要保护身后的三人；他想要不顾一切地转头逃跑，可他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中的杀意。

        这算什么啊？！这世界诚心要为难英雄好汉吗？大家齐心协力战胜了恶意打倒了邪龙，连全城人民的力量都用上了，他们已经进入影片结尾该放ed了啊！众人欢呼男女主角接吻接下来就是感动温馨的后日谈了撑死再加个小彩蛋提醒大家以后还有内容故事还没完结哦……可都到这时候了毫无征兆地抛出第二只更强更大的龙来？

        他们已经靠自己的努力造就奇迹了啊。可为什么……迎接他们的，是另一场灾难啊？

        “这算什么啊！

        ！

        ”

        公孙策痛哭着跪倒在地。赤红的血泪滴落在他的衣衫上，让少年宛如地狱的恶鬼般狰狞。就这样结束了。他没有勇气了，也没有觉悟了。他的朋友他的同伴都倒下了。

        他彻底放弃了。原来奇迹的尽头是绝望。结果到头来一切都跟刚开始的时候一样，终究是迎接必将到来的死亡。

        然后，蔓延的结晶，在他的眼前停下了。

        没有理由，看不出原因，好似琉璃之灾特意因他的悲伤而手下留情一般，结晶的力量从他的两侧奔涌出来，未有伤及到少年与他的同伴们一寸，仿佛冲刷礁石的河流。

        公孙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一位老人，头发花白，身板笔直，衣衫虽被鲜血染红，却不为重伤所阻扰。公孙策的眼中再一次浮现出希望，他啜泣着开口：“团长……！”

        团长温柔地微笑，伸手抚向他的头颅。

        公孙策的身体突然在此刻飞退，连同身旁的三人一起。看不见的力量忽然间出现，像一个个透明的肥皂泡那样包裹在他们的身体周边。

        另一位老者从他的视角边缘闪过。洛宁勒斯·瑞克卢像只苍老的狮子般嚎叫，他挥舞着那破损的法杖，说着与年轻的骑士们一样的话语。

        “跑啊！

        ！”洛宁勒斯怒吼。

        老团长无奈地笑笑，随意挥了挥手。洛宁勒斯的攻击停下了，他再度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老团长在背后背起双手，以公孙策熟悉的口气悠然叹息，像是他在宴会上吟诵古老的长诗。

        “人生短暂，渺如尘埃。生如蝼蚁，命似鸿毛。”

        他缓步走过洛宁勒斯身旁，随手抽出腰间的长剑，捅入老法师的后背。他做得轻描澹写，像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数十年弹指一挥间，终有一死，明本心潇洒而为之，刻道于世。”

        他走过结晶的海洋，琉璃晶体像是欢迎般为他自动让开通路。他仍在唱着那些半文不白的句子，唱得那样专注，好似一个尽职尽责的演员在曲终人散时，为最后的观众献上自己的表演。

        “刻道，留痕！真真活过！然何者为真何者假，伟业真情是否值得？”

        他的声音忽然间高昂起来，不复先前的澹然与从容。男人激动而投入地放开声调，他张开双臂快步前行，山脉般的巨龙在前方挥动翅膀，接近大地。

        “英雄豪杰，奸邪小人，舞台上化了脸谱。千古伟业，万戮罪行，光阴后成了谈笑。尘世终究一场戏，人人皆是台上偶！”

        琉璃之龙的三个头颅同时低下，低垂在男人的面前。它没有攻击，无数灰色的线条从冥冥中的高处落下，刺入了巨龙的躯体之中，令它成为了一只巨型的傀儡！

        男人背对着公孙策踏上巨龙的头颅，宛如君王走向他的王座。他伸手高指夜空，他的声音在无人的都市中回荡，带着远超一切狂人与恶徒的疯狂与执着。

        他转身，回头，苍老的面上神情狂热，犹如年轻的反叛者般高呼！

        “憎命数，恨无能，求超脱！

        离世成神，不做灰尘。人间大戏，吾当执导！”

        他的手拂过自己的面庞，像是舞台上的戏子更换代表角色的面具。他的手臂上生成了白色的大袖，他的身躯披上了白色的长袍。他那句偻的躯体迅速伸长，像是拔苗助长的水稻般飞速生长。眨眼间他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男人缓缓放下袖子，换上公孙策熟悉的苍白面庞。

        他自怀中掏出灰色的剧本，摊开双手，向唯一的观众说出最初也是最后的报幕。

        “灵相·创界。混沌导剧·尘世剧场！”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安如原状。

        司徒弈，不，无相神的脸上勾起诡异莫测的笑容，他像是一个宣布表演结束的魔术师那样，以空前满足的语气开口。

        “很奇怪吗？不必惊讶。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的创界法就已完全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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