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贤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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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认倒霉的周明萱在家的第三天被发现左腿落下不便,未免再出事端,平伯连夜将他送往老家良州躲避风头,鼎都里对他的热烈讨论渐熄。姬羲元当日大庭广众一枪挑落周明萱的事迹使得那些个自视甚高的刺头们消停了几日,然而也只能消停这么几天。
虽然明面上胆敢讲究姬羲元的几乎绝种,但五陵少年们正处于最肆意轻狂的年岁,私下各种议论是少不了的。在时间冲刷与刻板印象下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姬羲元的身手平平而已,占得突袭的便宜,毕竟周明萱说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流言蜚语落到姬羲元耳里,就是一顿好打。她不牵连侍从,只自己上手,只要不打死打残,就没人敢上书弹劾。原先嚣张跋扈的都猫在家里养伤,姬羲元向太医署要了一队青年医生,专门治疗跌打损伤。早晚上门,一旦伤愈,必须上学。有借口请假的,一一查实,着人家访。一连三个月,整个国子监风气顿改,处处都是向学之声。
数千年的礼教,绝不会允许已经天然冠上男性标签的朝堂被女子轻易涉足。圣人开了口子,姬羲元要做的就是把这口子拉大撕裂,再不能修复。因此,姬羲元打算日复一日的压着国子监的监生。压得他们心生不满,促使背后的黑手伸出来,拔萝卜带泥的全剁掉,才算真正是了结在国子监的生活。
听说温长公主又准备出游江南,于是乎,姬羲元把姬娴踢回宫城里读书,亲自登陈氏门表达谢意——三娘陪玩了三个月。温长公主确认杨子青无忧后勉强与姬娴见了一面就启程离开鼎都,被姬羲元说走后,再没见过姬羲元,连带着连女儿也没再管。
圣人从私库给温长公主拨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打发这个碍眼又舍不得干掉的妹妹离远点。
姬羲元对现状感到满意。
临近年节,国子监放了十天假。
姬羲元包袱款款的回宫暂住,向阿娘阿耶请安完回丹阳阁,贤太妃宫里的宫女已经等候多时,来请姬羲元前去叙话,并奉送丰厚礼品作为多日照顾姬娴的答谢。
贤太妃出身陈氏,是陈姰的堂姑祖母。陈氏可算是历史悠久,大周立国后第一批重臣之一,数百年宦海沉浮,底蕴丰厚、机敏变通。且看贤太妃与陈姰之间教养的差异,就知道陈氏屹立这么多年不是偶然。
“太妃客气了,照顾三妹是我应做的。”姬羲元手指点了点堆放的礼物,“既然是太妃所赠,长者赐不敢辞。将我此前为太妃所备下的古玩带上,这就出门莫让太妃久等。”后半句是对春月说的。
春月应声,安排人去收拾,“步辇一直都有人打理,殿下坐吗?”丹阳阁离宣和殿可不算近。
姬羲元摇摇头,笑道:“去给长辈请安哪里有乘步辇的呢?”又对忙活个不停的冬雪说道:“你手里的东西暂且放一放罢,杂七杂八的什么时候收拾都来得及。你与秋实带着礼去月奴、三妹处。”此次回来,姬羲元给姬羲庭带了一车小玩意。也算是做长姊的心意。
姬羲元回宫的消息如风传播,没一会儿各宫宫人都知道,长善公主刚回宫就往贤太妃的宣和殿去了。原先长善公主手中的宫务因出宫被圣人转至贤太妃手中,人人只当是姬羲元年轻气盛好弄权柄,一回来就去讨要了。
贤太妃虽说是皇子女的庶祖母,大周礼法上却是平起平坐,实际上作为皇长女的姬羲元更胜一筹。未免尴尬,姬羲元平时除开四时八节少与贤太妃往来。今日突然受礼,又有温长公主一事在先,姬羲元必然是要前去问一问,免得误会。
西风一吹,黄叶洋洋洒洒的落一地。大小宫人守着高高的宫墙,洒扫的内给使一刻不停的活计,姬羲元每走一段路就有数人停下叩首。一个个后脑勺就是权力最大的见证,荒芜又诡秘。脚下踩到枯叶清脆声响,当值的小内给使颤着身子请罪,声音小弱:“殿下……”
姬羲元忍不住发笑。她驻足,前后跟随的人纷纷停步。其他洒扫、轮值的人都停下,就这样整条宫道安静无声地等着姬羲元笑。
宫规森严,女婢与寺人各有所属、各司其职。皇城、太极宫、连带着玄武门外的西内苑、大明宫四处的寺人统统加在一起,一共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其中去掉直属内侍省的,下归五局,分别是掖庭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五局内只有掖庭局有分洒扫庭院,可掖庭局掌管宫中女工之事。多是犯官家眷、沦落为官奴婢,来服苦役的。
物以稀为贵,人何尝不是。寺人少,分了要紧的职务的就多。除非犯了错的,负责洒扫的几乎只有宫女。眼前这个内给使七八岁,枯黄着脸,顶天了九、十岁。他能犯什么错?
姬羲元语气和善:“这个时间点,你不在内教坊学文学艺,来这里做什么?”
内给使头也不敢抬可怜兮兮地回答:“奴…奴是挨了上头嬷嬷的罚。”
别管内侍省里头争权夺位打成狗脑袋,各种腌臜事故,但出了门护短的要死。不是有人故意安排,姬羲元都不能信的。
因圣人忙于前朝,后宫难免有所疏忽。姬羲元打理宫务三年里,敢做肮脏事对孩子下手的都剁了一只手进了乱葬岗。姬羲元众目睽睽之下命人将十条胳膊喂了五坊的猎犬,宫中风气为之一肃。皇城内外胆敢朝宫里伸手的人也少了,但也人人知道大公主姬羲元对孩子们有善心。
瞧瞧,这才离宫三个月,就又有人壮着胆子来挑衅了。
姬羲元冷了眼,懒得再问,支使身边两个脚程快的力士道:“你们带这孩子去内侍省,把消息透露给贤太妃身边的曲嬷嬷知道。”先帝当年下了狠心管教温长公主,不但给温长公主赐下管事嬷嬷,贤太妃身边也赐了曲嬷嬷。如今曲嬷嬷内外一把抓,是宣和殿的第一副手。这么一个孩子到了曲嬷嬷手里,就跟白纸似的,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
等姬羲元晃晃悠悠到了宣和殿,贤太妃已经晓得原委,拉着姬羲元的手叹气:“我虽然迂腐了些,大道理还是明白的。这事儿我一定料理的明明白白的,不叫阿幺受委屈。”
姬羲元能怎么说?
能当着威名赫赫的她面耍小手段恶心人,还能与宫里联系让贤太妃有所顾忌的人,掰着指头数都数得出那几家人。
“这么大个宫城,谁还没个疏漏呢?更何况上上下下一层盖一层的,都是杂事。太妃可千万别放心上。”姬羲元安慰她,“我这就是见您来给我送礼了,做晚辈的惭愧,跟您来告罪了。”
贤太妃连连点头,放下前事不提,说起送的礼:“我是听你那不争气的从母说的以为你要开宴请客,因此迟了本早该送到的乔迁礼,没成想阿幺还没办,托我补上。”
《尔雅·释亲》:“母之姊妹为从母。”贤太妃这是提醒姬羲元,温长公主该亲近尊重的长辈。是在怪她随口刷了温长公主。
对母骂女,徒惹人不快。何况贤太妃对其他事都清醒着,单单在温长公主有关的事情甘愿糊涂一些。万事不能强求尽善尽美,贤太妃说到底还是长辈。
“这请客都是请夫妻的,我就是请也作难。想想也算了。”姬羲元含糊地应声,也不知贤太妃平日喜欢聊些什么,勉强将话题引到除夕之宴上,“虽说清河郡主薨了,断没有长辈为晚辈守孝的道理,恭王处还是得请。二妹…还是大周公主,除非病得起不来床,不然至少露个面。祖孙三人的服饰还得太妃多费心,派尚服局去好好琢磨。至于谢二郎,按规矩圣人该赐宴的。孝期压着赐宴黄了,除夕之宴无论如何请帖是要送的。”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依照规矩来说,还没成婚很多事情确实不方便。
贤太妃年轻时候也是大家族里历练出来的,这些难不住她,反过来夸姬羲元:“你能想这些就对了,是定亲的小娘子了,细致许多。你到底是有弟弟的人,圣人当年是非她不可,阿温阿淑都是不成的。有千千万万年的底子在,你怎么争得过全大周上下的男人呢?”
知道现在小娘子想法不一样,贤太妃与时俱进地劝姬羲元见好就收,“闹一闹是应当的,出了个圣人之后各家的娘子日子都更松快。可你要是过了头,最后吃亏的还是你。皇家公主日子怎么过都富贵,我怎么教娴娘的你也知道。只要娴娘是金枝玉叶,那就是君,以后驸马就是臣,只要娴娘高兴,哪个臣敢反驳的?”
姬羲元双眸垂下盯着手里一杯茶忍下不耐烦,开口依旧是柔声细语:“您说的是,我也觉得您教三妹没教错。三妹那样正合适。就是温阿姨处,您也不见得错了,温阿姨再糟心也有限,想耽搁大事也无能为力,无论阿娘还是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知晓她的性子,多有忍让。不会平白让她受人欺侮。但温姨一辈子都不高兴啊,她要被阿翁嫁给杨氏的时候,她其实是不愿意的吧?知女莫若母,您真的不知道她喜欢周从宣吗?未必吧。杨氏当时多兴盛啊,周家虽然有几分小财,但与杨氏的家业比起来还是多有不如。更不要说后来周从宣还病死了,这样短命的男人怎么配得上温姨呢?您当时心里庆不庆幸?是不是觉着您自己眼光比温姨好得多?可我记着您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啊,所以到底是您拆散了这对有情人,还是不可说之人呢?”语气埋怨,好似为温长公主抱不平。
姬羲元眼神清凌凌的,仿佛能照见人心,一句又一句砸地贤太妃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略有几分惊疑不定:“你是怎么知道的。”
姬羲元一听有戏,自然不可能漏了底,“我今天听了个故事呀。我这人您是知道的,藏不住话,有什么事情非得找人搞清楚弄明白了不可。里头的关节我是实在想不清楚,就像您说的,您盼着我们几个姐妹都有好日子。可这不用您盼,我知道我只要一天是我阿娘的女儿我就是富贵的活。就像您说的,我阿娘让全天下的女人都知道了女人还能堂堂正正的活,多少人因我阿娘受益。我不希望阿娴成了温姨那样的点心,让人吃起来甜,但想放下就放下了。所以我就来问您了,当时到底是怎么了呢?”
贤太妃年纪不轻了,先帝也死了十几年,早没了年轻时候的小心翼翼。年龄的增长似乎将她的情绪也带走了,即使姬羲元说话难听也难以生怒,她轻轻叹了口气后抬起眼望着空处,似乎眼前还能见到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也懒得管。不过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当时陛下与太尉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先帝就问起阿温的婚事。阿温怕我不同意,直接向先帝求旨意。先帝他当时已经着手清理杨氏等主张迎偏支男嗣立太子的世家,周氏大多数人混混日子不怎么参合,但那周从宣与南边几个旁支来往密切绝不干净。周从宣迟早是要死的,比起杨氏一党周从宣实在是渺小,先帝根本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把女儿嫁给他了。先帝担心阿温折腾出事,就派人将周从宣夜宿平康坊、千金养美人、双亲不慈和,兄弟不成样等等消息告知我,要求我好生劝说阿温放弃。又将杨氏推给我,命我好好教导阿温。”
之后的一切贤太妃不说,姬羲元也明白了。
贤太妃情不自禁红了眼眶,眼中是微薄但货真价实的怨恨,“多么狠心啊,就这样利用我的阿温。我以为杨氏当真是个好人选,一力促成此事。后来我才慢慢琢磨出味道来,他是觉得阿温反正是要伤心的,不如干脆嫁杨氏,却叫我的女儿心如死灰,连我这个做娘的也被记恨。”
贤太妃举起手示意姬羲元,悲哀道:“我一生只想着清清白白的,实际上还是沾了血的。先帝坐在尸骨累累的皇位上,又为了陛下上位行血流成河之事。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阿娴,盼着她能自己立住。可我也知道,一旦心里有那个位置,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旁边的人都不安全。未受人苦,莫劝人善。阿温也好阿娴也罢,只要她们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你要是顾念情分,遇事多照拂,我就是入了地府也会为你祈祷的。”言下之意并不希望姬羲元与姬娴多么亲近,以接近权力为灾祸,希望当权者多照顾。
“可您少想了一点,人都是要受累的,手里握着多少东西,就要出多少力,就能决定多少东西。”姬羲元同样摊开手,手上的茧子不少。原先还会专门抽空保养,但在弘文馆改制后姬羲元越发忙碌,也懒得去费时间了。
“阿娘今时今日对温姨处处容忍,何尝不是温姨在杨氏案中受了委屈的缘故?当然,如果不是先帝她大可不必受这委屈,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力。太妃您也没有,所以你就算感觉不对也无法反抗。先帝都没让太妃与温姨知情,是不信任吧。毕竟温姨多么容易爱上一个男人啊,周从宣是这样,杨氏子也是这样,谁都不能放心将计谋全盘告知她。温姨至今没有原谅您,您是不是也怕她闹出事来所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她?那她凭什么原谅将她的姻缘硬生生拆散,又将她推入火坑的母亲。”
“她一直活在虚假又繁华的世界里,她理所当然浅薄。她要是深沉了,那层虚假的罩纱就撑不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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