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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046 The Mirror


“何慧?”

        昏暗的囚室里没有人回应邵文锡,门口那人也只是防备且好奇地盯看着他,没有指路帮忙的打算。

        但没有人应声,邵文锡却还是听到了一些声音。

        一种恍惚的呓语。

        邵文锡循着声音仔细去看,他的视力和听力都很敏锐,所以很快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瘦弱的,几乎和泥地融为一体的身影。

        邵文锡蹙眉走过去,半蹲下来捏开了女人脸颊旁黏着的干草,尽管面目已经非常憔悴,但邵文锡认得出来,她就是何慧本人了。

        “何慧,你能听到我吗?”

        邵文锡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认真地检查了一下对方。何慧似乎没有骨折,身上也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手脚上有绑缚的溃烂,她本来是被捆绑起来的,但后来以为太过虚弱,所以顾悯源就没有再绑着她了。

        “她在脱水,很严重,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了。”邵文锡转回头问,“这是你让人死去的方法吗?还是说你不介意我找一些盐水喂给她呢?”

        “何必这么麻烦呢?”顾悯源说,“反正她最后还是要死掉的。”

        “直到死前那一刻,她的心脏都是在跳动的。你拖了这么久没有杀掉她,并不是想看她就这样消耗死去,对吗?”

        邵文锡半蹲在地上,在仰视中平静又坚定地说:“让我去找一些盐水,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我们的谈话了。”

        顾悯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厨房在那边的大房间里。”

        要求达成,邵文锡毫不耽误地站起身来,越过他走去了那边的大房子。

        “你不是有洁癖吗?”

        顾悯源看到了他手上沾染的脏污。

        “是有,但还没有精神强迫到完全不能控制的地步。你先前说我既可以理解你,也可以理解寻常的普通人,大概是我受到了调查期间理解的那个普通人的影响,所以面对何慧时,洁癖就成了次要的强迫症了。”

        也许是“那个普通人”这五个字起了作用,顾悯源一时没有再问。

        双手被扎带绑在一起的邵文锡,无论是迈步走进房间开灯还是寻找厨房时,都给人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仿佛他不是一个被束缚的囚犯,而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他快速又淡定地寻找到水瓶和食盐。唯一显得他有些生动的,是在他从柜橱里意外地发现了麦芽糖的时候,眼神微亮了起来。

        他在厨房停留了好一会儿,刀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邵文锡连一下都没有去碰。

        他混合好那瓶临时按比例调配的盐水,便赶快回到何慧身边,轻声叫着对方的名字,慢慢尝试着用瓶盖将水送进对方的喉咙。

        人类脆弱却又意外地坚强,或者可以说是组成人体的细胞永远都在挣扎求生。明明已经陷入高烧昏迷,重度脱水的何慧,却渐渐知道吞咽,知道让自己补充水分和盐分了。

        癌症患者从本质来说,似乎也是如此,正常的细胞可以接受调控,会成长和死亡,而癌细胞则会肆意生长,蔓延,拒绝自己的死亡。

        因为自私所以破坏,因为自私,所以反而自取灭亡。

        “默……”

        邵文锡问:“你在说话吗?你要说什么?”

        “……默升……”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难以睁开眼睛的何慧,用自己仅存的一点儿力气,和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

        邵文锡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又展开,脑海里林煜的身影一闪而过,于是他声音很小,却难得温柔地说:“……他还活着,我就是陈默升通知到的,来救你离开这里的人。何慧,你要坚持住。”

        何慧没有回答这一句,但她已经干裂起皮的唇却抿了一下,似乎是在应诺邵文锡。

        顾悯源这才说道:“邵教授,我已经满足了你的需求,现在,你可以跟我出来了吗?”

        “当然。”

        邵文锡将一段他从厨房里找到的包装上的编织绳放到水瓶里,另外一边又放到何慧的口中。确保她在自己离开之后还能慢慢地补充少量的水分,这才恢复自己一贯的模样,在顾悯源的监视下过去了刚刚去过的那间大房子。

        这一次,他就不能再自由活动了。

        顾悯源很客气地请他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将他的脚踝和椅子腿儿绑在了一起,又露出一丝抱歉的样子说:“我必须限制你的活动范围,你的朋友提醒过我,你十分聪明,你刚刚已经熟悉了这座房子,所以我不能让你继续走动了。希望这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沟通。”

        “可以理解。”邵文锡低头看了一眼横过自己胸口的绳索,“不过,你已经固定了我的身体,不打算解开我的双手吗?”

        顾悯源说:“你这样很难受吗?就算我解开了扎带,也会换一种方式把你绑起来。我现在,似乎无法信任解开双手的你。”

        邵文锡好笑道:“你会信任我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的信任建立在我了解你的基础上,但信任是相互的,了解也应该是相互的。”

        确定自己将人捆好的顾悯源走到桌子的另一边缓缓坐下,这一次,他们终于像医生和患者一样,坐在了面对面的位置。

        “我现在,已经对你有了基础的了解,我发现邵教授和那个人告诉我的其实不太一样。实际上,他也似乎没有真正的了解你。所以……你会感到孤独吗?”

        “人类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寻求同伴是天性使然,你也是感到了孤独,才决定寻找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来对你进行某种意义上的临终关怀。我当然和你一样,也会感觉到孤独,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很享受这种孤独。”

        “我也是,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野里,在工作室。感受,创作。孤独是一种很矛盾的状态,有时让人充满生命力,有时候又消耗着人的生命力。”

        “那么现在,孤独在消耗你的生命吗?”

        “不是孤独在消耗我,是癌症在消耗我,说来有趣,当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想要永生,却反而会害整体一起加速灭亡,但是只有毁灭进行到一定程度时,身体才会感受到这种变化。”

        “变化是痛苦的。”

        “痛苦的,绝望的,死气沉沉的。”

        “你对其他的女孩儿都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还没有杀掉何慧呢?”

        “我解除了她们的痛苦,我从她们的解脱中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强大的力量。”

        “她们没有受到折磨吗?”

        “她们会承受一二,从生到死的过程里总会有些痛苦。”

        “所以,你用绝望的痛苦,去解脱你认为她们先前承受的痛苦。抱歉,我好像不认为你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我认为你只是感受到了掌控的力量。”

        “掌控的力量吗?”

        “是的,癌症的进程是你无法控制的,不像你的雕刻,每一笔的变化你都能判断。你无法预料身体下一刻会产生什么样的疼痛和变化,它会扩散到腹膜,还是扩散到脊柱?是需要你弯腰,还是弯腰反而更痛呢?这就是你的感受,我说的对吗?”

        “……是,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我会失败于这场和自己身体的对抗,就像我曾经失败的做过一个父亲一样。我不能……失败至死。”

        顾悯源眼尾微微泛红,盯看着邵文锡说,“我知道你在调查我,我知道你似乎很快就能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人,我错了吗?你那位特殊的朋友错了吗?还是你的理解,和我所以为的不太一样呢。”

        “哪里让你感到了不一样?”

        “或许是你的眼神。我好像理解,你的目光是如何让人感到害怕的了。我曾经看到过一座以潘诺普忒斯为原型的雕刻,他是希腊神话里的百眼巨人,有的版本说他永远都不会把所有眼睛闭上,他可以看清一切,几乎知道全部的事情。这样的存在,盯看他的眼睛就会让人感到害怕。就像一只盯着老虎的豹子,都是猫科,都是猎手,但猎豹在老虎面前没有一丝胜算,它们不是同类,只是老虎的一道特别些的食谱而已。”

        邵文锡微微一笑说:“我感到自己被恭维了。”

        “我没有恭维你。”顾悯源说,“我现在面对你,就是这种感觉,一方面我知道你可以理解我的想法,一方面,我也知道你似乎可以控制我的想法。”

        邵文锡没有说话,顾悯源又问:“你比我更会感到孤独吧?我只是在确诊胰腺癌之后才有了这种感觉,而你似乎一直都会处在这种感受里,人们不会理解我,更不可能能理解你。”

        “……有人在尝试。”邵文锡弯着眼尾如此说道。

        “有人?”顾悯源问,“这让你感到高兴吗?”

        “你会感到高兴吗?当你获得掌控感的时候,你是感到高兴,还是只是刺激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呢?也许表现出来是高兴,我也确实忍不住会期待着,他能了解到什么地步。”

        邵文锡目光温柔地说到这里,忽然又犀利起来,盯看着对方道:“你暂时没有杀害何慧,是因为你得到了另一种满足,我说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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