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初春远道，草色青青，南方的天气果然暖得快。

        两驾三匹马的马车颠簸地行驰着，前后还有几个骑马的青衣仆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出，这一众人来头必定不小。

        一路上，楚岚瑶竟破天荒没有开口。

        疯和尚是被强拉着来的，自然唉声叹气，紧皱着一张俊脸，而渐清依旧那么冷漠，白衣素净如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周围的事毫不关心。

        摸摸袖中的扇子，楚岚瑶有些犹豫。

        这扇子本来就是买给师兄的，现在画也有了，为什么反而开不了口呢

        她在马车里想了大半天，直到傍晚还是没有决定，马车却已停下。

        到了

        楚岚瑶回过神，正要掀开窗布看看。

        然而——

        “雨儿，你可回来了，”一个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你父亲他……”

        “父亲怎的了”展秋雨惊慌而略带哭腔的声音。

        “六公子……”

        “……”

        听到外面一片忙乱，楚岚瑶便自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疯和尚却早已跳下车了。

        才下马车，楚岚瑶又愣住。

        这展家居然也是朱门高槛，气派与城中大户相比毫不逊色，谁也想不到在这金陵城外竟有如此人家。其实早该想到，能随手拿出十两银子的，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而此时——

        天阴阴的，原本朱红色的大门上披盖着大片的白绫，往院子里望去，不知有多少素白的幡正随风翻飞，透着阵阵冷意，隐隐有稀稀落落的仆人在其中走来走去。

        门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哭得肝肠寸断，被人扶着往里面走，而展秋雨却不见，想必已经冲进去了。

        周围本来有些看热闹的乡民，见他们进去了，全都摇头散开，隐隐传来议论声。

        “好好的，展老爷怎么”

        “那么个善人，唉”

        “可怜，展家只剩了个六公子。”

        还是晚了一步!楚岚瑶看了看疯和尚，却见他正摇着那把破扇子，东看看西看看，表情似乎很奇怪。

        一个仆人不耐烦上前呵斥:“哪来的邋遢和尚!”

        原来展秋雨众人见家中出事，都进去了，怎顾得上他们几个。倒是跟展秋雨回来的一个老成些的仆人见状，忙走过来。

        “莫要得罪了客人，这是六公子请回来的大师，这位乃是闻名天下的渐清公子，楚公子也是茅山紫虛真人门下。”

        先前那仆人果然面露兴奋之色，却只向着渐清作揖:“小的真是枉长了一双眼睛，原来是渐清公子，千万莫要见怪。”

        渐清依旧一脸冷漠，并不言语。

        那仆人愣了愣，忙陪着笑将三人引了进去。

        展家果然是世家大户,里面虽满眼白惨惨的，却依然掩饰不住那精美雕栏，画檐高柱，只不过庭院间都透着些冷落凄凉之色。

        楚岚瑶摸了摸胸口的玄紫石，发现并无异样，便放下心来。

        展秋雨却已经在灵前痛哭了，先前那妇人也跪在旁边抹眼泪，旁边还跪着个女的，看样子应该是那展老爷的小妾吧。

        周围几个下人都在劝解，见三人进来，忙将他们让到偏厅。

        待一切安静，展秋雨才走过来。

        “方才在下家中”他红着眼睛，勉强露出一抹悲哀的笑容，“失礼之处，还望三位莫要见怪。”

        楚岚瑶忙客气了几句，正要说话---

        “雨儿。”一声呼唤。

        原来是先前那妇人。

        楚岚瑶这才看清，她面目慈祥和善，年华虽已将逝，却依旧无损她的美丽，举止仪态更端庄优雅，让人一看就知她年轻时必定十分美貌，而且还是有教养的大家出身。

        展秋雨立刻恭敬地站起来，扶住她向众人介绍。

        “这是家母。”

        随即，他又向母亲介绍楚岚瑶三人。

        楚岚瑶倒也早猜出来了，忙向那展夫人行了个礼，疯和尚也合十,只有渐清依旧漠不关心地站在原地。

        “这是我师兄，”楚岚瑶尴尬道，“呃，他不喜欢说话，展夫人别见怪。”

        “一切随意些，千万不必拘束，”展夫人欠身一礼，语气和婉，“前日雨儿从金陵送信回来，妾身已得知，若非楚公子搭救，雨儿只怕……一切仰仗三位了!”

        看来她是个识大体之人，此时展家后辈只剩了展秋雨一个，她身为主妇，自然不能令展家断了香火，而要救展秋雨还要靠眼前这三个人。

        于是，众人谦虚了几句便坐下。

        楚岚瑶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它害了在下几位兄弟侄儿，如今……展秋雨红着眼睛，转过脸:“还是迟了一步，家父一生行善，不想竟如此结果!”

        展夫人也低头垂泪。

        楚岚瑶看了看疯和尚，却见他坐在那里只顾东张西望，不停地摇着头，她一时也弄不懂他什么意思，只好自己开口问:“你爸，啊不，你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四日前的戌时末，”展秋雨安慰地看了看母亲，“正是在下进城第二日。”

        楚岚瑶想了想:“前面被害的那一位是谁”

        展秋雨不解，却也回答:“是七弟。

        “你落水那天正是他被害后第七天”

        展秋雨点头:“正是，若非楚公子，在下必定早已”

        说到这里，见展夫人紧张，他立刻住了口。

        “不对!”楚岚瑶兴奋起来，“不是都相隔七天么，怎么你父亲偏偏不对”

        “老爷之事实乃意外，”展夫人拭泪解释道，“雨儿进城后，老爷因心痛几位小儿要喝酒，妾身与五娘只得陪着劝说，谁知喝到戌时老爷竟醉倒不醒，郎中说是年老体迈又急痛攻心之故，戌时末老爷便走了。”

        “是这样啊。”楚岚瑶丧了气，原来展老爷是喝酒喝死的!

        她想了想又问，“五娘是谁”

        “是老爷第五个小妾，老爷既已去了，三位只要想办法保住雨儿才好，倘若展家连他都保不住，贱妾他日到了地下，有何脸面去见展家列祖列宗!”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拉着展秋雨的手哭起来。

        楚岚瑶听着也难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正在此时，一个三十来岁、面容清丽的妇人走进来。

        “姐姐，酒菜已备好，你看”

        “是五娘，”展夫人立刻拭泪掩饰失态，勉强笑道，“老糊涂了，竟没想到三位已赶了一天的路，只备了些粗茶淡饭，千万莫要见怪。”

        待楚岚瑶客气时，她又转向展秋雨:“雨儿，好好陪着三位，可别怠慢了。”

        展秋雨忙恭顺地应下。

        楚岚瑶凝神看了看那五娘，却发现她虽然逊了展夫人一筹，面貌却也清丽和婉，何况又年轻许多。

        展夫人与五娘走了以后，酒菜便摆了上来。

        这桌酒菜任何人都不会将它与“粗茶淡饭”联系在一起。

        面对佳肴。疯和尚一反常态没有急着吃，他走到门外看了看，又用扇柄东敲敲西敲敲，回来时满脸不解。

        “我说小道长，这不对啊。”

        “哪里不对”楚岚瑶早想问他了。

        展秋雨也忙凝神听他说话，只有渐清依旧没有丝毫表情，那双冰雪般的眼睛半眯着，目光飘渺，不知他到底看的哪里。

        “这里分明风水好得很，藏风聚气，主富贵，必定财运甚旺人丁繁盛啊，此等阳气旺极之地，鬼物皆避之不及,”他榴摇头，拿扇子柄搔了搔背，“怎会出这种事”

        “大师果然好眼力，”展秋雨原本见他浑身破烂又不戒酒肉，只有些看不起，听他这么说，这才露出恭敬之色，“听先父说，早在先祖迁来时，曾有龙泉寺的普觉大师路过，说此等好宅天下难寻第二个……”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吩咐仆人。

        楚岚瑶看看满脸不解的疯和尚，却无意中瞟到旁边一直漠然的渐清，只见那冰雪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却立刻又隐没了。

        待那仆人应声下去，展秋雨才又回过头。

        “普觉大师说此宅大吉，儿孙非富即贵，果然没过两年先祖父便中进士出任，几位叔父皆在外，也是家道兴盛，便是先父继业至今，实不相瞒，家中也还过得去，二老平安康泰，共有在下兄弟九个，姊妹们四个都己出嫁，哪里想到如今生出这等事来。”

        “九个”楚岚瑶瞪大眼睛。

        “正是，”展秋雨点头，一脸黯然，“如今却只剩在下一个了。”

        还有四个姐妹呢，楚岚瑶不由好笑。

        是了，古人又不搞计划生育，都以多子多孙为福，这个展老爷还真风流，小老婆至少就已经排到第五个，当然儿女众多。

        花园不大，景物倒也小巧别致。

        展秋雨边走边介绍:“这便是后花园，家母与先前几位夫人都喜欢来这里，便是父亲闲时也爱来走走，只是自这几个月出事就少有人行了，三位请!”

        四人踏着小径往里走。

        看得出这条小路最近都没大有人走，石板缝隙间已生出了浅浅的青苔和青草。

        “不对啊，”楚岚瑶拉了拉疯和尚，“怎么我的玄紫石一点反应也没。”

        疯和尚也不解，用破扇子敲了敲旁边的树木。

        待展公子走到前面去，楚岚瑶压低声音，害怕道:“会不会是这个妖怪比那拜月素心兰魂还厉害，让我的玄紫石失灵了”

        “不会。”冷冷的。

        原来是渐清，他也在听。楚岚瑶闻言不由冲他一笑。

        “没有什么妖怪比拜月素心兰魂更让贫僧害怕了，”疯和尚也奇怪，“何况这些花木都最多不过几十年，离成精还远着呢。”

        “不是妖怪，难道是……鬼？”楚岚瑶打了个冷战。

        疯和尚还是摇头:“也不对，这样阳气充足、风水兴旺的宅子，鬼怪是最怕的，远远见了都避让不及，哪里还敢进来作崇”

        “那是什么”

        “……”

        转过池塘，便是一处小小的庭院。

        院子似乎没有人住，地上堆积着落叶无数。时已二月，院中花木又有了欣欣之像，东南角，有一口看上去废弃了的井。

        楚岚瑶望了望四周:“这里好象没人住”

        “正是，”展秋雨指着那些褪色的柱子和门，“此处本是七夫人生前所居，可惜七夫人病逝后，竟荒废下来。”

        哇卡，他老爸至少就娶了七个!

        楚岚瑶故作深沉地叹息一声。

        “如此吉利风水应主家人身体康泰，怎会病了，”疯和尚望了望四周，开口道，“七夫人想必过世不久”

        “大约半年前，”展秋雨想了想，“当时家父还伤心不己，谁知才隔两个多月就出了我们兄弟的事。”

        楚岚瑶顺口道:“你父亲一共几个妻妾啊”

        展秋雨不解她怎么问这个:“一共七位，如今在世的只有家母与五夫人。”

        楚岚瑶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疯和尚问道:“想必那几位夫人去世时年龄也不甚大，都是病故”

        “不错，”展秋雨脸色更加黯淡，“几位夫人走得早，四夫人去世时不过花信年华。”

        楚岚瑶怀疑道:“几位夫人去世的时间难道也相隔不久”

        “这倒不是，”展秋雨摇头:“我未出生时二夫人便已过世，就连四夫人也已走了十多年。”

        楚岚瑶便不再说话。

        大凡修行之人都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人死后，除非有极稀罕的灵物护体，否则五年内必须归冥府进入轮回，不然便会灵气散尽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若说死了十来二十年还能回来复仇报恩，就是编故事哄人了，果真爱留便留的话，这世上岂不到处都是鬼

        对于一个死了十来年的人，自然不能再怀疑。

        半晌，众人起身往院门走去。

        在出院门的那一刹那，楚岚瑶忽然觉得心里怪怪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敲一样。她回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了角落那口极不起眼的井上。

        井沿四周青青一片，长着青绿的苔藓。一阵微风吹过，地上无数枯黄的叶子随风翻滚。

        胸口的玄紫石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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