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满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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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喜容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偿耗……”
正午日头晒的人满头大汗,诏狱里却一派阴凉冰冷。
老媪蓬头垢面,倚墙席地而坐,嘴里念叨着几句没头没尾的诗,一会求黑白无常不要把自己下了地狱,一会又拜元始天尊佑护自己,末了还要加几句佛号,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沈临听了一耳朵,不觉有些好笑,求的这样杂,这诸天神佛听了怕是也要头大。
他踏步走近,老媪一惊,慌张抬头瞧他一眼,脸上惊恐还未散去,就又化作了另一种表情:“小少爷?!”
沈临脚步微顿:“你认得我?”
老媪慌忙回话:“老奴是王婆子啊,曾在大小姐身边伺候过的!”
说着她又笑起来:“您不认得老奴也是正常,大小姐回京城那年您才七八岁,许多事应是都记不得了。”
沈临确实记不得了,沈烟自江南去往长安,数年不归,一切仿佛都像沈临的一场大梦,关于她的记忆,都在一场高热里,给烧了个殆尽,他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零散的、不甚完整的。
王婆子低着头,没看出沈临的异样来,她忘了害怕,絮絮叨叨讲起从前的事来:“大小姐是府里公认的心善,从不动辄打骂我们这些下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待在老爷为她建的绣楼上,边看着烟雨蒙蒙边做女红,说起来,大小姐的女红还是老奴教的,大小姐绣的幽兰花,可是要比老奴的还好看……”
她又说到了沈临:“大小姐遇着小少爷您的时候,您正在池子边上玩,那池子是府里新挖的,打算引水种芙蕖花,挖的有些深了,那里面都是水,大人下去都得仔细着,更何况小少爷您呢,身边又没人看顾,大小姐赶紧叫来了人,把您给带到了一边玩。”
“您却不肯,非要去池子边,大小姐问您为什么,您说,小云要您等在这里,她去给您拿糕点,谁知道那贱骨头竟是偷偷跑去偷懒了,压根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就让大小姐给做主处置了……”
当年沈临父亲沈复生下放到江南任按察使,政绩平平却喜好搜罗女色,养在后宅的女子不知凡几,可以说是夜夜做新郎。
沈临生母只是个浣纱女,她是在溪边浣纱时遇上了微服的沈复生。
幼年时沈临偶有听府中老人提起过自己姨娘从前的容颜,说她眉眼之间尽是娇俏灵动,可当他看时,却找不出一丝她年轻时的模样,他想不到,这样暮气沉沉、终日缠绵病榻的人灵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姨娘去后,沈临就成了无人管的孩子,府里的小姐少爷多的是,说是主子又能金贵到哪里去?
奴大欺主,不得宠爱时活的比下人还不如。
所幸他遇上了沈烟,受长姐的照拂,也算是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可惜就连这点好,他也记不太清了。
旧已经叙的差不多,沈临开口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王婆子给自己叫冤:“老婆子我哪里知道是犯了什么罪,才要受这牢狱之灾,还请小少爷明鉴,还老奴一个清白啊!”
沈临却突然道:“当年长姐随父亲回京,随行的一批下人中就有你吧?”
王婆子不知他没头没尾的突然提这做什么,但还是答了:“是有老奴,但回府没多久,就因着冲撞了贵客被赶了出来。小少爷提这做什么?”
提起长安沈家,王婆子心里终究还是有点唏嘘。
当年沈萧两族之盛,可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两词形容,簪缨世胄,朱门绣户,大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沈家子,银鞍白马度春风,后来萧氏一夜败落,沈氏也荣华不再,沈家那样的盛景,她再没有见过。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沈临道:“真的吗?”
王婆子道:“是这样。”
“可是我怎么查到,当年你不但没有离开沈家,还做了当家主母身边的下人,在内院伺候?”
王婆子浑身一僵,额上已冒出些许汗来,她干笑道:“小少爷是不是打听错了,老奴怎么可能……”
她话未说完,就被沈临打断了。
他脸上没了笑,一双点漆似的眼里布满寒冰,声音也冷的掉冰碴,冻的王婆子遍体生寒。
他道:“就我所知,长姐当年已经与那时的中书舍人阮大人之子定有婚约,明明再过几日阮公子就要前来下聘换庚帖,可偏偏就在那时候阮公子出了事,先帝又正好在那时看上了长姐!”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这里面,你敢说没有你的手笔?!你偷窃成瘾被长姐发现,被她好生发落了一顿,便一直怀恨在心。你也知道父亲新娶的续弦也对长姐心有不满,又遇上沈家行至末路,为讨新夫人喜欢便献上了这么一昏招!”
“可是你知不知道,沈家早就烂透了救不回来了,根本用不着长姐进宫献身,沈家的荣华也根本不能靠她一个女子来维系!你害她深锁宫闱,害她与阮公子阴阳两隔,害她青春早逝香消玉殒!”
他几乎是从嗓子里吼出来的。
当年沈复生平在江南熬够资历平调回京,带不完后宅一干姬妾,便只好带上了几个他宠爱有加的女人与孩子,走前又遣散了院里多数下人,给府中管事留下些银子,照料他没能带回去的小姐少爷。
沈临就是被留下的一个。
他望着车马远去,看着江南无边的细雨,姨娘走了,长姐也要离他而去了。
沈烟没能给他求来恩情,忍了数日的眼泪蜿蜒在曲折泥泞的、长长的离别路上,她看见沈临呆站在青石板巷的尽头,长天阴雨,那光景她记了好多年。
直到死前,她还在念着江南。
“你做了亏心的事,难道就不会夜夜寝食难安吗?!”
沈临从不知他长姐入宫还有这样一段原由,她本可与良人相伴一生,又怎会无端把自己葬送在了深宫?
他忍下眼底泪,冷静道:“你不是想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我告诉你,这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
王婆子的后背早被冷汗透湿,闻言更是大惊,一下瘫在了地上,慌张过后她复又爬了起来,死命的抱住了沈临的大腿,哭的老泪纵横。
“少爷少爷,老奴知道错了,您就饶了老奴吧!”
她尖厉的哭道。
沈临由她哭够了,才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他冷声道:“沈家是没了,但你做过的事,总还有人记得,不要心存侥幸,即便你夜夜绣着她最喜欢的花,赎罪,不是念两句阿弥陀佛就可以的。”
他不再看王婆子,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诏狱,把王婆子的惨叫求饶全都远远抛到了身后。
岳关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
沈临捏了捏眉心,疲惫问道:“怎么了?”
岳关山闻言,神色越发小心:“那个……北安王他又来了……”
沈临:“……”
*
谢弈今日穿了件薄的荼白色圆领袍衫,腰间束玉带,洒金的折扇就搁在案旁,他一手饮着清茶,一手拿着话本,端的是一派风流洒脱。
沈临一见他便想起他们名扬天下的“风流韵事”,心中感伤不自觉散去大半,羞恼慢慢爬上了心头。
他见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谢弈收起了话本,笑道:“不必多礼。”
蓦地他声音一顿,“沈大人这是哭过了?”
沈临一怔。
怔神间谢弈已到了他面前,有些粗砺的手指抚上了他眼尾:“这里有些红。”
沈临尚还惊讶于他速度如此之快中,猝不及防被谢弈调戏了一把,他当即才反应过来,迅速退后几步,咬牙道:“王爷自重。”
谢弈也自知自己太过急躁失礼了,没再追上前去,又坐了回去,沈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他问:“王爷此次又是有何要事?若是青州城防图一事,下官正在派人极力搜查,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
谢弈却十分执着他到底哭没哭过:“沈大人一双眼睛红似兔子,真的没有哭过?”
沈临:“……回王爷,并无。”
“真的?”
“真的。”
看着沈临极力忍耐的模样,谢弈终于大发善心不再追问,怕再问下去,眼前这人怕是真会哭出来。
谢弈道:“这次前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这些日子你没有来看烬儿,他有些想念罢了。”
沈临心神一震,倒是他忘了,前些日子暗中潜伏在北安王府里,日日都可以看见谢烬,却忘了谢烬不知。
他定定心,抱拳道:“多谢王爷对烬儿的照拂,请您告诉他,待下官得了空,一定去看他。”
谢弈要传的话也传到了,不再多留,只是走前终究没忍住,多提了一句:“近来京中物价飞涨,兵马司指挥不顶事,皇上怕是很快就要注意到了。”
沈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谢弈对他说这话是何意思,监管市集平抑物价之职全归兵马司一司,若说非要给锦衣卫加一个,也只是协理稽查,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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