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猪耳朵

大人们提起她，多多少少有些敬佩。她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总是把两个小孩子收拾的很好，特别是作为女孩子的易梦，每天小蝴蝶结，小花裙子，就连比她大三岁的安灵都有些羡慕。

        往后的很多年，安灵都是闻着对面的饭菜味和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度过的，安灵作为一个大孩子，自然是不会和小孩子一起玩闹，但却喜欢站在楼上看着下面孩子嬉戏。与大人面前的乖巧不同，在孩子里易梦很玩的开，经常追着邻居家的小男孩打闹，笑个没停。

        易梦的笑声很好听，像铃铛一样，每次听见她咯咯咯的笑声，她总忍不住驻足停一会，直到她初中，对面的快乐戛然而止。

        某一天她回家，看着对面挂起了白布，打牌的母亲心不在焉的告诉她，对面那个姓李的奶奶死了，可惜了，平时那么硬朗的人怎么会患上脑血管硬化，硬是没查出来，才三个月，人就没了。

        李奶奶走了，对面的快乐也就消失了。

        孩子们的母亲为了照顾孩子，不得不关闭生意红火的服装店，每日开始洗衣做饭。闲时就去帮着丈夫打理一下鞋店，与李奶奶不同，易梦的母亲苏翠是出了名的泼辣，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进她店里买衣服的怎么也不会空着手出来，但另一点，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在安灵的印象里这个叫苏翠的女人不如李奶奶可亲，和李奶奶的和蔼大方不同，小市民气十足。每到谁家坐坐总是要顺走一两件小物什，买个菜讨价还价还能跟人吵起来，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虽然也会笑着和邻居拉着家常，可她的笑声太过尖锐，像某种夜行动物，攻击性强。

        而易梦，头上再也没有了可爱的鞭子，她妈为了省事直接给她剪了短发，也不再做早点，每天给一块钱，安灵常常在街道看到啃着土豆饼或者包子的她。

        她再也没有听过她的笑声，而是一声声哭喊，她没事还是会在阳台上晾晒自己的衣服，有点时候也会看见她的妈妈拿着一根烧火用的铁钎，不留余力的往她身上挥打，惨叫连连。

        而平时里和她一起玩耍的小男孩则捂着耳朵站在楼下，哭着跑开。

        有的时候动静大了，周围的男女老少也会议论两句残忍“就是后妈也没那么打孩子的。”但苏翠却是充耳不闻，理直气壮：“就因为我是亲妈，才那么敢打。”

        众人无奈，日子长了，也只当看热闹了。

        “快瞧，那家又在打孩子了。”

        “造孽哟。”

        “可不是吗。”

        ······

        有时安灵碰到易梦，她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甜甜的喊一声安姐姐，大多时候只是低着头，默默走过。哪怕她笑着递给她一个梨子，她也只是不断摆着手，说谢谢，然后再走过。这也让本就没什么交际的两人，更没了多少话可说。

        时间又过了两年，安灵即将升入高中，很悲催的是，她的父母在这个时候离婚了。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和锅碗瓢盆齐飞，刀光共成一色中，两人还是放手了。

        她跟了有经济实力的父亲，去了上海。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过易梦的消息。后来故地重游，听还在的街坊说，她的父母生意有了些起色，家里在好一点的区买了房子，搬走了。

        然后，就没了。

        直到这一次再见，疑似患有抑郁症。

        读过心理专业的安灵自然知道抑郁症意味着什么，便耐心的向易梦父母询问起来。

        谁知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苏翠又开始骂骂咧咧。

        “唉，造孽啊。这死女娃不一直这样，怪的很。我上辈子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生了她，从小就跟我对着干，气的我心窝子直疼，好不容易贡她上了大学，才两年就出这种事。居然给室友下药，结果学校说什么可能抑郁症。你说她要是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就认了。抑郁症？有鬼的抑郁症啊。谁心情都有不好的时候，还能搞个病症出来。她就是作，作自己不够，还要作我们。还是你有出息，学医好，我家易梦也学了医，就希望把这个对付过去，别让学校挑着给她开除了，要是那样一辈子就废了，我还能贡她一辈子啊？”

        女人霹雳吧啦倒豆子说了一大堆，旁边的男人却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叹口气，眼神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于易工，这个易叔叔，安灵印象更是不深。

        李奶奶在时，他就早出晚归，匆匆见过几面，看了两眼，一句“上学去了啊。”那个时候，他为人还是很和善，在街坊四邻中口碑要比老婆好些。

        安灵从兜里掏了张纸给苏翠，安慰道：“苏姨，您别担心了，抑郁症可以治，现在年轻人压力大。心理出问题了，好好对待，配合治疗，说不定哪天她就想开了，好好孝顺您。”

        “压力大个屁！”本来消停下去的苏翠被安灵这句话一下子又很激了起来。“她压力大？好吃好穿的，没饿着没冻着，我又不是没贡她念大学。想想以前，那些日子多苦？冬天连件厚衣服都没有。她苦？小灵啊，我跟你摆，就几十年前玉田村有一家男的，打越南去送炸药，结果······”麻利的方言从女人嘴里出来就像是蹦豆子一样霹雳吧啦，安灵扭头看了看走廊的椅子在想要不要先把人哄过去再慢慢听。

        “行了！”突然，沉默许久的男人一声厉喝，“摆摆摆，一天就晓得摆摆摆。你平时要是少说两句，你女儿也不至于这样。”

        “你还好意思说我？”女人一下子就炸了，“都是你惯的，一天到黑，无法无天的。穷人给惯出了富贵病！”

        好歹也是医院，安灵两边的劝才没让他们继续吵下去。过了一会，易梦从里面出来，说是等结果。两个人这个时候也没什么话了，拉着女儿便走了。

        又过了两天，诊断结果出来，中度抑郁症，学校那里直接办了休学，接受治疗，从此她也成了心理科的常客。

        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和服药，易梦病情明显好转。但她也没有重新回到学校，两年过去，安灵从助手当上了医生。

        大学辍学，学历只有高中的易梦自然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几年过去做了几份工作，但都因为大大小小的原因辞了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和父母吵了一架，搬了出来，安灵那时和她关系不错，说是医生也是朋友，索性把自己家的旧屋租给了她，租金看情况给。反正自己也不缺这个钱，又是两年过去，两个人断断续续联系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在逐渐的交往中，她也明白易梦的心理问题并没有好，只是死死按住自己，当一个表面正常的人。

        在之后的诊断中，重度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

        这个时候安灵已经离开了医院，自己开了心理诊所，而她也没有收取易梦钱财给她做着免费的心理治疗。

        “往后的三年，她不再工作，靠着给一些公众号写些文章赚点稿费，勉强生活。也一直断断续续接受治疗，可是不见起色，我做了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能做的一切，可是没有用。她从一开始的沉默无语，变的暴躁易怒，时不时就将家里砸的稀巴烂，再然后家里就不怎么摆东西了。后来，她又变得沉默甚至是更沉默，经常几天也不出门，也不与任何人说话。我一直尝试拯救她，从大三的时候，我建议她玩一款游戏，也确实二次元的世界稍微让她有了一些精神，可是没有多久，她就告诉我没什么意思，因为哪里的世界都一样。现在我让她每天写完稿子，就下楼去超市，买当天新鲜的食物。让自己处于一个规律中，一开始也是有用，直到她自杀那天，在医院我问她原因，她说，因为她喜欢超市里的猪耳朵，而超市将不再售卖。”说到这里，安灵没由来的惨笑了一声。

        南寻一怔，因为正好没有爱吃的食物就要自杀吗？

        至于那个游戏······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她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安灵面露隐色，并没有回答，而是淡淡说道：“她看着配合治疗，其实，内心一直从未对我打开过。我除了是她的医师，也是她的朋友，我认识的易梦，是一个不该死的人。她虽然自杀，可她内心其实是想活的，我去她家的时候，看见地板上有摩擦的血迹，说明她当时尝试挣扎着往门外爬。南寻，她不该这样过结束掉一生。所以，我希望如果你可以，请你照顾一下她，我太忙了，她也没什么关心她的朋友。”

        这时，助理敲了敲门。“安医师，病人来了。”

        安灵原本有些悲怆的神情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她沉声道：“请人进来吧。”

        南寻也很时务的将椅子推回原位，轻声对安灵说道：“我先走了。”

        安灵微笑点了点头，将桌面上的沙漏调整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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