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许鑫露毕业了。

        许鑫露失业了。

        许鑫露要收拾包袱回老家了。

        那个时候的她，正处在从校园走上社会的人生重要阶段，结果一步一个坑，每一个选择的尽头好像都是南墙。那段考教资、跑招聘、考教资、跑招聘，重重叠叠填满了大三到大四时光的经历，回想起来，很像她刚考上大学那会儿，一个人去重庆旅游的体验。

        那可能不叫旅游，应该叫“野游”：行李邋遢，攻略潦草，手里没钱，住宿没订，顶着一颗幼稚的脑袋和膨胀的野心，信心满满地空降到了一个陌生的副本里。

        她的老家是个南方小岛，一条马路能把它圈一圈，骑个单车顺顺溜溜地从南到北，要不了两个小时。就像内陆的人想看海，海边的人就想看看山，所以她选择了这座山城作为人生第一次旅行的目的地。

        重庆人是真的白，也是真的时尚，而许鑫露那时多土啊，在海岛上风吹日晒，一点也没有花季少女的水灵，高中刚毕业，行李箱还塞了两件校服凑数，素面朝天，走在满是俊男靓女的街头，跟个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似的，连衬托那些花朵的资格都谈不上。外表土也就罢了，性格也不大方，连问个路都跟蚊子叫似的，要人家“啊？”上两遍才能大声讲清楚。

        但是十八岁那时的她，内心还是意气风发的，不会被轻易打击到。她的中学时代一直走的是最吃得开的“乖乖女”路线，成绩也好，大学也考得好，是她们整个家族最有出息的苗子，将来很有希望混个体面工作，逢年过节都能往家搬米搬油的那种——这也一直是她家羡慕的理想生活。

        长年在外跑活的“包工头”父亲，不会讲普通话但很勤劳地给人做家政的母亲，加上两个好养活的女儿，她们家的生活实际是还过得去的。比如在许鑫露高考前，家里就说考好了让她暑假和同学一起出去旅游，去哪儿都行，买新衣服，住大酒店，大不了花个万把块钱，算是给她高中毕业的奖学金。妹妹许鑫婷成绩不如她，听了这话酸不溜秋地哼哼：“万一考砸了呢？”立马被父母剐了一记白眼。

        但许鑫露在考试这件事上，还真是挺擅长的，毕竟在家人和老师眼里她就等同于“书呆子”，性格闷闷的，也不爱出去玩，一看就是读书的料。高中三年可以说是她的人生高光，高考也没出意外，直接考了个本省的985，毕业后在当地考老师、考公务员都有优待，可以说前途一片大好。

        录取通知书拿到手，旅游的事也在心里冒泡了。但是许鑫露自己忍着没提，父母也好似忙忘了。

        直到暑假过了大半，终于有一天晚饭，爸爸随口拎了一句：“咦，你不是说高考后想去旅游吗？怎么没和同学约起啊？老爸给你钱，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许鑫露一时没吱声，她想说要好的同学早就约了，她都已经错过两批了。而且旅游这事情，当初说的时候挺理所当然，可现在高考完了，再提起来，好像又不太符合她们家的风格了。尽管是考上大学的奖励，但全家只有她一个人开这个先河，总觉得自私不懂事。她早已习惯了乖巧体贴、无欲无求的长女人设，生怕它有一丝裂缝，于是当下就酝酿了一个故作洒脱的笑，正要开口：“好像没人约，我就算了吧，以后有机会再出去玩。”

        刚说了个轻轻的“好”字，就被旁边的许鑫婷打断了：“是啊，再不去都要开学了！老姐！你要是没人约，就带我去吧！”

        “你想去自己考好一点啊！”老妈一口方言吼得颇有气势，许鑫婷衔着筷子哼了一声：“读书能赚几个钱，我以后要当大明星，大富婆，全世界走红毯！”

        被这么一打岔，许鑫露临时改了口，犹豫道：“我问问她们吧，佳佳好像说要去重庆玩，大概就三四天……”

        听到地点和日期，她爸爸似乎松了口气：“那行啊，你就跟她们去呗，重庆也不远，也可以多待两天，和同学逛逛街，吃吃火锅挺好的。”

        “火锅有什么好吃的，”许鑫婷又插嘴：“她又不会吃辣。应该去远一点的地方，去看雪！”

        “大夏天的看什么雪！”老妈甩给她一个“你有病”的眼神。

        “去北极啊！去澳大利亚啊！”

        许鑫露被她逗笑了：“我等你变富婆，带我去啊。”

        其实许鑫露撒了谎，她的朋友根本没人说去重庆。佳佳去年暑假就去过了，正是那次听她说起，她才对这个城市心心念念地向往起来。可是没有同伴，父母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出远门的，要么就得带上许鑫婷。别看许鑫婷才上初中二年级，生存能力却比许鑫露强得多，从小爱跟她爸出门，见多识广，性子又野，一般人都不敢欺负她。

        摆在许鑫露面前的选择有三种，要么放弃旅游，要么带着许鑫婷去，要么自己一个人去，假装是和同学一起的。

        她自私地选择了第三条，因为她既不想放弃这个奖励自己的机会，也不想带上许鑫婷。对她们家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笔开销，许鑫婷才上初中，书也不好好读，凭什么就开始享受了？她自己初中的时候可是连岛都没出过。况且以许鑫婷的性格，要么不出门，只要出去玩就一定要吃好的，住好的，还要玩遍所有景点，一点也不会考虑钱的事。虽说父母会给她们很宽裕的资金，以备在外之需，但她也不想无谓地浪费。要是许鑫婷，给她一万她就真的能花光一万，没心没肺的。

        于是三天后，她瞒着同住一屋的许鑫婷，鬼鬼祟祟地给自己订了张机票，连夜就溜了。

        凌晨出发的时候，许鑫婷还在床上打呼，她略带愧疚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自己说：“没关系，好好玩，你应得的。这一趟一定要完美，不能扫兴！”她还暗暗给自己下了一个指标：优秀的能力者就要花最少的钱，旅最爽的游。

        其实很多事情，她明明觉得心虚，觉得不对，但还是做了，并且希望得到好的结果。最后只能证明她不配。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性格怯懦，又不够光明磊落，这样不可爱的她，注定不会得到老天的喜欢。

        她因为匆忙出走，连天气都没看，一到重庆就遇上了连绵阴雨。她为了不虚此行，明明不会吃辣，却一定要尝试当地最正综的火锅，结果在旅社拉了两天的肚子。第三天，她拖着不适的身体硬要出去逛街，体验飞上飞下的地铁，结果在地铁站没形象地吐了一地，蹲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一个人收拾残局，臊得脸都抬不起来。

        刚到的时候她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土妞，不在乎自己与光鲜的世界格格不入，觉得自己是有内涵有气质的准大学生，雨淋在身上，也是青春甜美的味道。几经折腾后，她终于开始反省：如果带上许鑫婷，她就不会走错那么多路，吃错那么多东西；如果不是为着省钱，很多尴尬的体验都不会有；如果早半个月向父母提出出行，那时天天都是晴天；或者再退一步，如果更舍得一些，和佳佳她们一起去日本，也就是多几千块的事，开学前打工赚回来就是了……

        来到重庆的第五天，她看着自己与周围的人群，第一次生出了“我真的很差”的念头。不是表面土气，实则内秀，而是，从里到外，真实的差距。

        但她却说不清楚差在哪里，如果当时就能弄清楚，也许大学的四年里，她就可以努力蜕变了。可现实是当她从重庆回来，很快去了大学报到，立刻又给自己找到了舒适区，或者对于她来说，叫做“自尊区”更为恰当。然后一晃三年，直到再次踏入了另一个“重庆森林”。

        其实那场旅行，给她留下最深阴影的不是天气，不是生病，甚至不是最后的飞机误点，而是那看似微不足道却无比消磨人意志的，找路的过程。

        白天黑夜，她在山城的3d迷宫中四处打转，唯一的依赖就是她的导航。而这个唯一的伙伴，总是让她从七层楼上跳下去，或者从一堵水泥墙上穿过去，要么就是原地起飞，直接上天。

        最遭的一次是赶飞机的那天。为了省下打车费，她天不亮就出发了，拖着被雨淋过的行李，拎着冲动购物又舍不得扔的一塑料袋特产，撑着刚到时临时买的劣质雨伞，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青年旅舍里摸黑出来，开始跟随她命运般的导航向前爬行，上坡下坡，上楼下楼，原路返回，无限循环。

        其实那天，她坚持不打车，并不是出不起那点钱。而是不服，憋着一股劲，就想最后一次战胜重庆的路，证明自己的体力和智力。

        她倔强到什么地步呢？有一次，她差点真的顺了导航，带着大包小包从一道两米多高的墙上跳下去，最后是被一个出来丢垃圾的大姐喊住了，然后指给她就在几米开外的一个标示和楼梯。大姐的目光很善良，但她还是从中读出了“憨批”两个字。

        她就是不肯打车。明明看着时间一分分紧逼，宁可磨破了脚，扭伤了腰，跑到快要断气，就是要逼自己用这种方式赶上飞机，在这趟失败的旅程里，取得最后的成功。

        她确实提前赶到了机场，然后发现身份证落在了旅馆里。

        那是前一天出门逛街时，她怕路上被偷，于是特意从包里拿出来，藏到了衣柜的角落里。

        如果她再早一点到达机场，还来得及联系老家派出所开临时证明，可惜，她是踩点到的。

        回去找身份证时，她选择了打车，在车上憋得眼泪汪汪。

        改签多花了她两百块钱，而且最早的航班是第二天中午。幸好，她顺利找回了身份证，但旅馆的床位已经有别人占了，她只好拎上行李，带着她命运般的导航，去找另一家便宜的青旅。和家里人的解释是，当初告诉他们的日期弄错了，原本的回程就是第二天。

        从旅馆出来，山城已经华灯初上，她忽然发现，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停了。这个发现又引出了下一个发现：她的伞好像落在的士上了。

        哇……许鑫露，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心里自嘲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之前要跳下去的那道墙边，觉得累了，在那块指路的牌子边坐了下来，靠着自己的行李，两脚悬空摇晃。

        勤劳的大姐又出来扔垃圾了，看见那个背影愣了一下，丢完垃圾，带着非常困惑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退回了楼道。

        那个傍晚，流浪了一天的许鑫露坐在某个灰破的街区一角，看着脚下的城市森林，还有远处泛黄的长江水，这一幕竟然成为了日后留在印象里的，最美丽的画面。

        几年后，当她踏上从校园到社会那条弯弯绕绕，仿佛永远找不到出口的道路时，这段游走在重庆街巷的记忆总会鲜明地浮现在心中，那满身累赘，四处碰壁，毫无方向，一边焦虑又一边麻木的感觉，仿佛就在昨日。

        当江面在夕阳的余晖中暗淡下去，她站起身来，抬着行李走下了楼梯。

        经过这一天，她好像和这个城市和解了，所以当她看着导航上近在咫尺的旅馆，抬头却发现前面的道路被一场街头表演完全堵死的时候，整个内心居然平静无波，恬淡如菊，任耳边音乐炸得砰砰响，甚至提不起一丝烦躁的力气，反而就地驻足，加入了观看的人群。

        街头表演的是年轻人，围观的也多是年轻人，在那些看上去十几岁的男娃女娃当中，许鑫露就像个不知哪来的老流浪汉，拖着她的旧行李箱和破塑料袋，没皮没脸地占据着大路中间的位置，毫无欣赏能力地盯着舞台发呆。

        台上的年轻人正在rap，中文英文还夹杂着重庆方言，穿的衣服五颜六色，头也染得五颜六色，一举一动都在表演“老子很酷”，可仔细一看，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小屁孩。这一年正是选秀节目大热的时候，什么男团女团养成爱豆大行其道，和她妹一样大的初中生人人“儿女”双全，还有无数少男少女蹦跶着要学唱跳当练习生，连她们那个小破岛的中学都搞起了十佳歌手赛，可见这风刮得多偏僻。

        许鑫露正好站在青春期的尾巴上，唯二的两个老公都活在二次元，一个是霸道总裁，一个是病娇公子，对这种三次元咋咋呼呼的东西真是不感冒，只觉得伤眼又刺耳，对心脏也不友好。她之所以站在这里没动，完全是走累了，需要歇歇，顺带思考一下该怎么绕过去。

        舞台上第一拔人在前面手舞足蹈，后面跟着又上来了一拔，廉价的灯光疯狂闪烁，不求技术，只求瞎眼。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其中一个身影，不是因为他跳得好，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帅，而是因为他是所有人里最矮的一个，和其它人比起来显得白白胖胖，还没长开，好像一群高中生里混进了一个小学生。她看得出来他唱得很卖力，跳得也很用力，好像是没跑调，动作也很标准，可是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和别人一比就很不阳光甜美，跳舞又显得特别用力的样子，被人家那种轻轻松松的潇洒劲儿一比就比下去了。

        也许是这种努力但没啥效果的样子让这几天特别沮丧的她有了一丝共情，许鑫露盯着那少年看了好一会儿，对于他发展爱好的前景由衷地不看好，离开之前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够呛。”

        台下的女孩子却看得十分上头，尖叫一拔一拔的——这些跳着中二舞曲的小朋友貌似还有粉丝了呢。许鑫露本来想录一段回去给许鑫婷的，想想还是算了，没吃得那么饱。

        她将用一生来治愈这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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