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风城九

无风城，第四次重置后，二月十八日。卯时天降大雨，午时止。雨后的无风城，街市四下无人，青石板上的痕迹被洗刷干净。

        北街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只着里衣的少年盯着身前的火堆出神，火光照在那双碧眼中，也照在少年暴露在空气中的喉结上，火堆旁边的架子上搭着一件白色长衣和一件泛黄的外衫。少年身后坐着一位正在看折子的红衣公子，红衣宽袖，袖上是一只黑丝银线混绣的白鹤。

        “雨停了。”析木上神放下手中的折子，“小石，过来。”

        “君上！”碧眼少年起身，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家君上身边，接过君上递过来的折子，一板一眼地念着。

        析木上神盯着若石仙君脖颈间上下滚动的喉结，有些不自在，却也只能在心底微微叹息。

        申时，玉七踩着院子里的沙粒候在门外，道：“若木前辈，若石前辈，晚辈找到了弦乐，可是他不愿同晚辈回来。”言语间有几分难过。

        若石仙君穿上烘干的衣服，开门唤玉七进来细说。

        “晚辈按照前辈您的指示，打听到每年城主大寿，花楼都会送一批容貌上乘的姑娘和少年到城主府中，这些人里有些姑娘隔一段时间会重新回到花楼，可送进去的少年自此再不见踪迹。”

        “弦乐如今在何处？”

        “在北街的客栈中，七个姑娘和三个少年，都住在最好的客房里。晚辈翻窗进去的，只同他说上了几句，有人来敲门，晚辈就回来了。”

        “都说了什么？”

        “晚辈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他说城主答应帮他寻亲，为了报答城主他要跟这些人一起为城主贺寿，还说留了字条给我们。晚辈告诉他这城里被拐之人众多，这城主信不得，他不仅不信我的话还斥责了我几句，不管我如何劝也不肯跟我离开。”

        “嗯，不妨事，既然知道了他所在之处，晚些我们再去一趟。”很好，有长进，知道这城主不可信。“你也别太难过，弦乐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七抬头眼角还是湿的，但听了前辈的话，玉七打起精神，道：“晚辈也是这么想的，弦乐那些斥责的话不是真心的！”

        送走玉七，若石仙君关上门，乖巧的站在析木上神身侧，眼神儿又盯上了他的黑狐玉雕，“君上！”

        “又想问本君借什么？”析木上神解下玉雕，扫了一眼里头的东西，只少了几枚丹药。

        “借张纸。”

        “傀儡？”析木上神将玉雕扔给若石仙君，“你先用着，回十方天再还给本君。”

        “多谢君上！”若石仙君拿着玉雕，爱不释手，抬头见自家君上不看奏章反而盯着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将玉雕收入怀中，以表尊敬。

        入夜，若石仙君带着玉七翻墙进了北街客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摆出傀儡迷晕弦乐，回到院子。

        仙君仔细打量还在昏睡中的少年，发现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唇瓣如桃，眉细如柳，那晚在池中沐浴的女子？夜书拿出画轴，打开来细细对比，容貌上有三分相似，只是这女子和男子的气质大有不同。

        玉七将弦乐唤醒，弦乐缓缓睁眼半躺在干草席上，看着玉七又看着一旁的三个陌生人，表情稳重老成，没有一丝胆怯意。

        “弦乐，这三位是我宗门的前辈们。他们已知晓这城中人背地里做的那些坏事儿，不出五日宗门增派的人手就到了，弦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我和前辈们都会帮你！”玉七半跪在地上，言辞恳切。这样的说辞最能让人安心，虽然若石前辈说这叫合理夸张，是说书人惯爱的说出方式，但第一次睁眼说瞎话，内心还有些紧张。

        若石仙君欣慰地点头，过了一夜，玉七这孩子成长了不少。

        弦乐不为所动，“没有难言，我已经答应跟他们一起去城主府贺寿，还请几位送我回去，我不想失信于他们。”

        “我明白你的心情，因为我也不想失信于师兄！师兄他也很担心你，他回宗门之前，仔细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保护好你！”玉七知道弦乐更信任师兄一些，师兄那人端是站在身边，便叫人觉得可靠，“弦乐，我答应了师兄要护好你！”这话是发自真心的。

        弦乐手指微动，面上坚毅的神色有一丝改变，但他说出口的那句话，还是“请几位送我回去。”

        “弦乐是在担心如果你不在，那些人会全城搜捕？”玉七站在弦乐的角度，思考有那些事会让他放心不下，“这你放心，若石前辈做了一个傀儡人，表情神态都和你一模一样。”

        若石仙君十分配合地又做了一个傀儡，这傀儡剑眉星目，紫衣校服，连发丝都被收拾的整整齐齐。

        “玉五？”弦乐略显吃惊，一张薄薄的白纸被那白衣前辈折了几下，放到地上的时候，竟然变成了玉五的模样！

        “这三位前辈修为极高，翻手间便能灭了这整座城！”玉七一脸激动地说道，这句是有依据的夸张！不算瞎编。

        若石仙君偷偷搓手，心道：玉七啊，修为这种东西，是不能夸张的，容易脸疼。紧接着便收到了自家君上传音道：“哦？本君竟不知小石这般厉害，翻手能灭一座城？”

        这句话不是小仙教的！君上明鉴！

        “弦乐小友看着有些面熟，不知小友可认识这画中的姑娘？”夜书见弦乐的防备有所松动，便将画轴展开来。

        画上的姑娘五官端正，温婉贤淑，正是弦乐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的模样！

        记忆中春日的紫藤花下，她会捧着一本书，煮一碗清茶，浅笑着向自己招手，阿乐今日又识了几个字？来阿乐试试这衣裳合不合身，我们阿乐最俊了！夏日的凉亭中，她会摇着一把绫绢扇，将自己护在怀里，阿乐不开心了？阿姐唱曲给你听好不好？

        那有些稚嫩的声音在唱着：春风吹暖桃花笑，山草也笑花开早，草色遥遥，青山待归鸟。山下阿妹，牧羊归尚早，折枝又问花可娇？俺家门前时风啸，怜香又种青山头，青山莫教桃花凋…

        是他最喜欢的《青山谣》

        弦乐接过画轴，伸手抚摸画中人的眉眼，眼泪决了堤，“阿姐，这才是我阿姐！”

        玉七拿出一张手帕递给弦乐，弦乐摇头任眼泪落在身上。

        “姐姐叫弦音大我三岁，她十三岁生辰那日意外落水，醒后性情大变，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就算失去了记忆，性格和喜好也会改变吗？”

        从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厨艺精湛，绣工了得，温顺大方，对待婢女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后来目不识丁，对婢女轻则辱骂重则拳打脚踢，变成了一个模样相似的陌生人。

        “我发现她很爱喝酒，有一日将她灌醉，她嘴里嚷嚷着终于离开了无风城那个鬼地方，再也不用接客，不用遭受他人的□□！姐姐她从小到大未出过家门半步，怎么可能去到无风城这么远的地方？

        所以，我猜测她可能是同我姐姐交换了灵魂，但我不敢相信也不敢跟家人提起，只能暗中观察，从她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

        后来才知道，在她二十五岁生辰前三日，城主点名让她进城主府陪侍。到了府中她才知道，城主是打着陪侍的幌子，要用她做一个尝试：灵魂交换！原来，城主得了不治之症，有位谋士为他提供了一个灵魂交换的方法。这法子之前已经失败了两次，在城主耐心快耗尽的时候，谋士算出她不仅与我姐姐同一日生辰且生辰之日都有一劫。

        具体的交换之法她也不清楚，我自知无法再将姐姐的灵魂换回来，便四处打探无风城里的消息，希望能将姐姐救出来。”

        当时有多少希望，现在就有多痛，五年！来晚了五年！“来到城里的当晚，在去往西街的路上，我突然听到了姐姐虚弱的声音！时隔多年，我一眼便认出站在院子里的虚影就是姐姐，我听说过那间院子里曾发生的事情，我强迫自己不去要想，要忍，要和她好好说说话。可当她想要抱我，却抱不住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底的落寞！”

        我的姐姐，我那样好的姐姐，她温柔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却落得这样残忍的下场！

        “弦乐对不起，是我们来的太晚。”玉七想起二月十六日在院子里见到那位姑娘，还剩一缕孤魂，徘徊在城中。

        “如果我能早点确认那不是姐姐就好了，我只想杀了那贪生怕死的城主，为我姐姐报仇！”弦乐眼中的痛意逐渐被仇恨替代。

        “可是，染上杀孽的话…”玉七握住手中的剑，下山前师父交待过剑是用来救人的。

        “城主一手打造出这样的城池，他所犯下的罪孽不胜其数，他这样的人还能活到六十岁，是老天无眼！”弦乐深知玉七本性纯良，本也不想告诉他，可话已至此，弦乐不想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了他！多谢几位的好意，还请莫要阻拦！”说完，弦乐收起画轴，起身就要离去。

        玉七伸手拦住弦乐的去路，“不行，你不能走，我们等宗门的人来了以后，再从长计议。”

        “我知道你来自修士界，等到你宗门来人，这城主最后一定会被交与所谓的官府，你们得了名声然后回归山门，却不知把他交送官府等同于放虎归山。”弦乐虽心有不忍但还是告诉了玉七，“凡人都知道修士的剑斩向鬼魅斩向精怪，唯独不会斩向手无寸铁的凡人。所以那些人犯了错便会跪着求原谅然后做两件好事，等修士离开以后，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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