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处变不惊（上）

迈着碎步渐渐行走在皇城夹道间，妙雪一边搀着苏亦岚一边撑着杏色油纸伞，微微仰头透着伞沿瞥见前方十步之遥便是凤仪宫，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自己曾经在这里被倪太后下令严刑拷打，仿佛就在昨天，蓦地全身的血脉好似有些颤抖，双脚有些不听使唤竟缓缓变慢了速度。

        苏亦岚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神色也有些慌张，索性停下步子，见她额头密密麻麻涔着细细的汗，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绣着飞花穿蝶的丝巾，缓缓拭干汗珠。妙雪沉默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只是盯着苏亦岚看，却什么也不说，旋即掠一眼木匾上亮堂堂的三个大字，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

        苏亦岚望着妙雪清丽的脸庞，轻抚着她有些紧绷的肩际，展颜笑道，“放心，今日我既然敢来这，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况且今日咱们只是来看一场戏，不用如此紧张，我保证你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紫宁阁。”

        妙雪柳眉微蹙，急忙地抓住苏亦岚的手温声道，“咱们谁都不能有事，我相信你！”话毕搀着苏亦岚细步走着，方走了几步便听着后头一个若黄莺啼叫般的声音唤几声“姐姐”，苏亦岚扭过身子瞧见来者，心中一怔，旋即脸露梨涡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妹妹，大暑天的不让盼儿在烟霞宫陪你放纸鸢，怎么却来了凤仪宫？”

        夏凝雪疾步跑上前，径直挽着苏亦岚的手，许是方才一顿小跑，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良久才抚平思绪道，“远远的就瞧见姐姐的身影，妹妹太着急了，便顾不得盼儿口中说的什么规矩，一股脑儿撩起衣襟朝姐姐跑来了。”

        跟上来的盼儿矮身作揖道，“见过苏妃娘娘，方才我陪主子在烟霞宫里习字，可是才一会儿主子便觉着烦闷，嘴里嚷嚷着要去紫宁阁寻娘娘说会子话。可刚到了紫宁阁便听着守门的宫女说娘娘要来向太后请安，主子听毕二话不说便也赶来了。这不方才在西直门拐角处看着苏妃娘娘，我家主子按捺不住欣喜，也不顾及奴婢说的什么规矩，便这样唐突地出现在娘娘眼前。”

        苏亦岚颔首点头，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盼儿身上，眉清目秀，瞧她的年岁不过十三四岁，身上却有股处事不惊的从容之态，只怕有些处在宫中多年的宫人也不及，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可惜了只是一个奴婢，不过一个奴婢这样会说话，她的主子未必逊色于她。

        夏凝雪身着一袭钿花彩蝶长裙，绾着飞月髻,秀发间插着一枚金步摇，细碎的流苏在青丝间颤颤垂下，笑盈盈道，“姐姐要来看太后，妹妹闲来无事陪你一起，只盼姐姐不嫌弃。”

        苏亦岚微长而翘的睫毛纹丝未动，清眸直视夏凝雪，脸上露着银莲般的笑容，轻轻牵起她的手清声道，“妹妹有这番心思，姐姐我求之不得，怎会推脱呢？”话毕二人携手跨过凤仪宫大门的门槛，妙雪心里头微微一颤，总觉着眼前和谐的一幕有些异常，却怎么也说不出，瞥见站在宫门外的守卫们肃然的眼神，下意识收起油纸伞一同走进殿内。

        阳光明媚的午后，凤仪宫前院中的木槿花也窸窣随风漾起，似要打发走困意。殿中极是静谧，摆在中央的铜炉内焚着内务府新进贡的瑞脑香，幽香扑鼻而来，让人觉着舒适清醒。已经候了一刻钟时间，但见太后的近身侍女来回走动几次，都只是传信说太后还在午睡中。

        夏凝雪坐在楠木椅上竟有些坐不住，乌黑的眸子忍不住好奇打量着大殿内侧，二丈长的仙鹤齐飞绣屏摆放在大殿与寝殿交界处，自进屋就看着每隔一米便摆着珊瑚盆景，霎是好看。虽嗅着能使人清醒的瑞脑香，却还是忍不住困意顿生，不由得用手揉着有些瞌睡的眼睛，歪着头看着苏亦岚失落道，“姐姐，太后还在午睡中，而我们在这宫中时常能见着她老人家，不若我们先行回去吧，下次再来。”

        苏亦岚还未发话，便听着一声道来。“哟，本宫还以为是谁呢？原来竟是苏妃在这里，”萧妍秋穿着一身红色散花如意纹拖地长裙，云髻峨峨，戴着牡丹花开挂珠钗，娇媚如月，迤逦走来，幽雅地坐在楠木椅上，状似无意伸出纤纤玉手拨弄着斜插在如墨黑发间的发饰，冷眼瞅着苏亦岚，嘴角微微一勾冷声道，“昨夜皇上夜宿春风阁后，今早在替本宫用眉笔画眉时偏要赏赐本宫这只镂空雕花水晶钗，可春风阁得的赏赐已经够多了，本宫几番推辞却还是拗不过皇上。”

        屋外像是起了风，穿过雕花木门吹了进来，吹得水晶帘泠泠作响。苏亦岚侧身看一眼放在屋内一隅的铜漏，心里却莫名地扬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强压着心中不悦，苏亦岚脸上极力挤出笑靥，那笑却是冷冷的苦涩的笑。方才他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到紫宁阁里送自己玉簪，她竟有些心中恍惚，有那么一会儿内心为他所感动。如今看着自己眼前摄人魂魄的妖冶眼眸，苏亦岚心中一冷，原来他只是心中觉着有些愧疚罢了。然她绝不能被萧妍秋的气势所迫，低眉浅笑，旋即抬眸道，“姐姐果真是受皇上疼爱，妹妹怎敢比及。瞧那晶莹剔透的水晶钗，真是让人看后羡煞。”

        萧妍秋嘴角勾起一抹得意之笑，“妹妹若喜欢，本宫送与你如何？”试探的一问，让苏亦岚心中愤懑难以抑住，伸手轻轻抚着斜插在发髻间的白玉嵌珠翠花簪，神色闲适道，“那水晶钗真是愈发添显了姐姐的娇态，臣妾可没有那个福分。只是皇上方才来了紫宁阁时，将这白玉嵌珠翠花簪亲手插在臣妾发髻间，所以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领了。”

        萧妍秋眉头一拧，掩不住怒火横生，一双似翘非翘丹凤眼，竟泛着冰冷的寒气，直勾勾盯着苏亦岚，恨不得上前扇她几掌。掠一眼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发一言的夏凝雪冷声道，“怎么，一个小小的淑媛见了本宫竟忘了行礼吗？”

        夏凝雪心中一滞，可双腿却好似缚了千金重的石头，怎么也不能起身。迎着萧妍秋凛冽的眼眸，竟越发身子发软，只是嘴角不住地微颤。气氛霎时变得冷凝，忽听得清婉一声从门口飘来道，“今儿个真是个大喜日子，竟能见着这么多姐妹，淑嫔真是开心极了。”

        淑嫔脸上一直挂着笑，进来之后先朝萧妍秋行礼，旋即又朝苏亦岚行礼，见大家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自顾接着说，“最近宫里有些冷清，臣妾倒想着去拜见贵妃娘娘还有苏妃娘娘，只是近来身子一直不适，故而没能看望各位，真是有些对不住。”瞥一眼仍然一脸茫然的夏凝雪道，“这位就是夏淑媛吧，今日终于一见，改日定要寻个时候好好与妹妹说会话。”

        苏亦岚握起杯盏抿一口茶水，抬头间正撞着淑嫔那好似罩着一层烟雾的眸子，不由得低下头接着品茗。淑嫔入宫已经六年了，却一直只是嫔位，因着依附皇后才能一直安然无恙地身在宫中。可也正因为得到了皇后的庇护，她在皇上面前的身份也极是尴尬，因着皇上对袁竹汐没有丝毫情感，自然对淑嫔也不会心存半点怜惜。但不可否认，她是极聪明的女子，知道皇后终有一日靠不住，便一直称病卧在床榻，不去干扰后宫中的一些琐事。反正皇上对她不温不火，她不会对皇后的后位造成威胁，便可以安然地处在宫中，像空气一般的活着。

        皇后如今大势已去，淑嫔也极少出席宫中各种事宜，自己竟不由得差点忘了宫中还有她这样一个人。萧妍秋望一眼淑嫔，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的浅笑，“妹妹这是作甚，本宫瞧你进来站了好一会儿，还不赶紧坐下。”话毕纤长的手指状似无意朝身旁近处的楠木椅扫去，随即拿起青花瓷杯轻轻吹着气。

        淑嫔柔声浅笑，心中一凝，自己身世卑微，皇上更是对自己视而不见，要想后半辈子安然处在宫中，自己还得寻个好的靠山。皇后已经靠不住了，萧妍秋行事跋扈终会有落寞的一日，自己该好好斟酌一番。只是眼下萧妍秋已经向自己示意，可苏亦岚更是万万不能得罪，淑嫔思定之后温声道，“姐姐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这些日子时常卧病在床，身子骨竟有些松软不适，臣妾站着反倒觉着舒服些。”

        萧妍秋似笑非笑瞄一眼站在中央的淑嫔，微微抿一抿嘴角冷声道，“罢了，只是妹妹别后悔便是。”

        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水晶帘被竹香掣开。倪太后在竹香的搀扶下雍容华贵地走来，凤眸快速扫视一圈之后落在夏凝雪身上，一瞬不瞬道，“你是谁？”

        夏凝雪听着这有些醇厚的声音，不由得跪在地上俯身磕头道，“臣妾乃是郓州府尹之女夏凝雪，此次秀女大选之中被封为淑媛。”倪太后停下步子，伸出有些凉的手抬起她的下巴道，“还有点姿色，既入了宫，以后可要好好侍奉皇上。”

        萧妍秋听毕脸色有些变了，咬牙切齿地瞪着缓缓起身满脸笑意的夏凝雪。旋即看一眼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苏亦岚，不由得感叹在这宫中何时才能安下心来，三年之后又三年，好容易扫除了一些碍眼的家伙，如今又冒出了些与自己争宠的女子。苏亦岚还未除掉，如今她身旁有多了个小狐媚子，真是春风吹不尽，忍不住攥紧手中的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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