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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长安城下了一夜雪。

        大明宫昔日的红墙绿瓦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天寒地冻,满目冰雪琼枝,唯独一树红梅在冰雪中开得正艳。

        太后所居的凤鸾殿,宫女手中的铜盆坠地,“砰”的一声脆响,惊起一片喧哗。

        “太后醒了!快去禀报皇上。”

        苍白虚弱的女人躺在满雕金丝楠木拔步床上,她穿着明黄瑞凤暗纹寝衣,盖着明黄锦缎被,全身肤色极白,白得惊心动魄,脸颊、脖颈、手背,暴露在外的肌肤正如殿外的冰雪,冰冷灰白。

        宦官刘忠躬身立在一旁,微微抬头瞥向陈太后。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嘴里咳嗽了两声,纤柔的长发垂下,苍白如纸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眉眼憔悴无神,却仍旧难掩绝色姿容。

        当年的长安城第一美人,风华冠世,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都道江山情重美人轻,却偏偏有人……

        刘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恒帝带着一众宫人急匆匆迈入大殿,他头戴龙冠,身着明黄龙袍,刚刚亲政的恒帝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意气风发。

        一举扳倒头上两座大山,怎能不令他欢喜。

        “母后,儿臣来送您最后一程。”

        “儿臣会将您葬入怡陵,陪在父皇身侧,就不知您还有没有颜面再见父皇?”

        陈太后冷笑几声,“哀家竟养出了你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母后,您垂帘听政十二载,于江山社稷有功,却难抵秽乱宫闱之罪。”

        “秽乱宫闱?”陈柔似是听见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她猛咳了几声,血色殷红在雪白的锦帕上散开。

        “您与定北王戚戎的私情,恐怕街边的小儿都能说上几句。”

        “他一死,母后大受刺激昏迷三天,太医说您哀恸悲绝,想必也是对这等乱臣贼子用情至深。”

        陈柔呕出一口热血,巨大的悲伤席卷缠身,她倒在床榻上,怔然忆起当年先帝驾崩,她才二十三岁,带着五岁稚子,四周群狼环伺,权宦欲拥萧淑妃之子为新帝。

        戚戎领着十万大军回长安,他手持银枪,身着粼粼黑甲,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他说:

        “阿柔,别怕,我会护着你。”

        一晃十二年过去,他信守承诺,为她平定叛乱,开疆扩土,镇守北疆。

        她却害了他。

        三日前,定北王战死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小皇帝丝毫不掩自己的野心勃勃,“母后,还是您的懿旨管用,定北王他中计了。”

        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心头大患。

        没有帝王的能力,却先学会了这等阴私手段。

        “戚戎,我对不起你。”

        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陈柔垂下两行清泪。

        她想,她欠他太多了。

        欠他一世情深,只得……来生再报。

        “姑娘,七姑娘,怎的这会儿睡着了?”

        陈柔的意识朦朦胧胧,好似身体堕入深潭,那声音由远及近,如水中旋转波纹般灌入她耳中。

        她喘着气睁大眼睛,耳边浮动的杂声顷刻间消失,天地一片清明。

        大丫鬟雁书担忧地望着她,“七姑娘,莫不是又病了?你的脸色……”

        “雁书?你是雁书?”陈柔惊疑未定,似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那场梦太真实了,十数年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是垂帘听政十二年的陈太后?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此时的她不在雕梁画栋的大明宫,而是在她未出阁时所居的闺房。

        陈柔坐在妆台前,镜中的少女乌发披肩,虽然未施粉黛,却已是天香国色。与那梦中人相比,仍旧青涩的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娇憨。

        “七姑娘,衣服早已备好,咱们今日还出去吗?”雁书手中端着一套男子装束。

        陈柔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去。”

        陈柔出生在一个簪缨世家,父亲陈献官拜右相,深受帝王恩宠,母亲崔氏,在她四岁时便过世,上有一个嫡亲哥哥陈徵,比她大三岁。

        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崔氏死后,并未续弦,也没有任何姬妾。

        在他们这一房中,只有陈徵与陈柔这一对嫡亲兄妹,兄妹间的感情自是不用多说。

        陈家原是地方豪门大族,历代出过不少名士重臣,到了陈柔爷爷那一辈,陈氏家族已显颓势,父亲陈献作为家中长子,一出生便被寄予众望。

        而他也不负众望,带领家族重登荣耀。

        如今的长安陈府中,除了他们这一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陈柔自小体弱多病,被娇养在深闺,与其他几房姐妹关系并不亲切,虽是同在一府,却都鲜少来往。

        嫡亲奶奶薛氏偏爱三房,她不喜崔氏,连带着不喜欢长得肖似崔氏的孙女陈柔。

        单单只大房一对嫡亲兄妹,另外几房皆有庶子庶女,老夫人最恨崔氏,骂她红颜祸水,耽误了自己大儿子。

        为了讨老夫人喜欢,另几房自是努力开枝散叶。

        父亲陈献娶妻晚,陈柔除了一个亲哥哥外,别的堂兄弟堂姐妹倒是一大堆,她今年十五,另几个堂姐妹也到了待嫁之时,几位夫人筹谋着给家中姑娘们挑选人家。

        半个月前,恰巧陈献生辰,二夫人跟陈老夫人商量借此大办特办,邀请各家子弟,意图为家里的姑娘相看人家。

        陈柔身子骨弱,陈献本不欲亲女儿出现在生辰宴上,可这会儿已经十五的陈柔哪还能在院子里待得住。

        从未在外人面前出现的陈七姑娘在生辰宴上弹了一曲,才艺姿容震惊四座,第二天更是有传言说陈七姑娘天香国色,乃是长安城第一美人。

        也是在这场生辰宴上,陈柔认识了五皇子李瀚。

        两人互生好感,引为知音,五皇子为她搜寻古琴古谱,他们交往渐密。

        前些天从哥哥陈徵那听说他们今日要去飞驰台打马球,五皇子也会出现,在家中无趣的陈柔便决定穿男装出门去看哥哥打马球。

        长安城民风开放,无论是官家小姐,亦或是平民女子,穿男装、胡服等上街游玩的景状数见不鲜,陈家其他几个姐妹,或多或少也都做过这样的事情,长辈并不多加苛责,只口头上批评几句。

        可这对十五岁的陈柔来说却是第一次。

        陈柔身子骨弱,娘胎里带着病,从小仔细娇养着身子,一年中却还是大半日子缠绵病榻,直到十二岁那年,父亲给她寻着个老神医,吃了三年药,终是医好了这毛病。

        这才没有继续拘着她,让她跟家里其他的姑娘一样出门踏青游玩。

        陈柔一说想去看打马球,跟在她身旁的婆子丫鬟们并未阻止,叫人提前预备外出的衣裳。

        “七姑娘换上这身,当真是个俊秀少年郎。”

        陈柔穿着一身雪白锦衣男衫,衣襟领口满是浅银云纹,乌黑的长发被玉白的发带高高束起,腰间一条月白穗子,缀着晶莹剔透的白玉圆环。

        她的腰极细,这会儿更是盈盈一握,再看那粉腮朱唇,目含秋水,当真是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陈柔心想:除非眼瞎,不然谁看不出这是个娇艳女子。

        这马屁还真是拍在了马腿上。

        她并不是女扮男装,只单纯为了出行方便,倒也不在意扮相如何,只是觉得这模样太过打眼。

        陈柔的皮肤天生极为白皙细腻,她的这种白,与那高鼻肤白的胡姬不同,是娇嫩盈透的白玉色,从小娇养出来的雪肌嫩滑无比,看似吹弹可破,在人群中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她不想一出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在梦中便是……

        陈柔皱了皱眉。

        久病成良医。

        她找来一种黄色的药粉膏,抹在自己的皮肤上,很快,暴露在外的皮肤变得暗淡发黄,她又拿起眉黛往自己脸上捣鼓了几下,容貌五官也没之前出众打眼了。

        雁书在一旁并未阻止,反而竖起了大拇指,“妙啊!七姑娘,你现在更添了三分英气!”

        陈柔:“……”

        她秀眉一扬:“你要不要试试?”

        “要!”

        雁书这个大丫鬟也少有着男装出门的机会,对陪姑娘出门这事极为看重。

        她可是在几个丫鬟中竞争赢了,才得了这差事。

        主仆俩换上衣服,文琴、司棋、锦画等几个丫鬟笑着围过来打趣,又是要给两人挂香囊,又是说要戴抹额,又说拿折扇之类的。

        “这春雨微凉天带什么扇子,也不嫌扇你一脸萧瑟西北风。”

        “不懂了吧,折扇风雅,这可是我为咱七姑娘第一次穿男装出门特意赶制的。”

        ……

        陈柔怔怔看着眼前几个丫鬟调笑,梦境中的画面接连闪现,如若那二十年的经历只是一场梦,为何她现在梦醒已过多时,那些记忆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发清晰。

        她有一种“梦回少年时,亦或是此时正年少”的恍惚之感。

        她是三十五岁的陈柔,还是十五岁的陈柔?

        “七姑娘?怎的了?”

        陡然见陈柔兴致不高,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无事。”陈柔敛神,拒绝了什么香囊抹额的,“锦画,你去我哥那拿把剑来。”

        陈柔口中的哥哥,只能是陈家四郎,她的嫡亲哥哥,陈徵。

        锦画一怔,其他几人同样神情一怔,锦画没说什么,转头听命,性子活泼的雁书赶紧道:“两把,我也要。”

        锦画拿来了两把玉白色宝剑,剑上挂着红穗流苏。

        陈柔将长剑握在手中,掌心冰凉透彻,她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雁书道:“还是七姑娘有主意,配上宝剑,才是潇洒郎君。”

        她做了个拱手礼:“属下见过七公子。”

        因为她的动作太过夸张,又脱不掉那股子脂粉女儿气,这动作显得不伦不类,不仅把司棋等人逗笑了,就连陈柔都笑了。

        “时候不早了,七公子跟雁侍卫赶紧出门吧,要不都晚了。”

        文琴在一旁笑着提醒,几个丫鬟中,她一向最为文雅内敛,气质芊芊,此时怀里抱着把七弦琴。

        这琴梧桐做面,梓木为底,通体黑色,名为“九宫”,表面看着朴实无华,实则大有来历,乃是名家谢甯所铸,音色极美。

        不说这琴如何华贵,只是这琴乃是五皇子李瀚赠给自家姑娘的。

        七姑娘很是喜欢它的松韵之声,每天都要抚琴一二。

        文琴负责“九宫”的日常护养,她正准备换弦调音。

        七姑娘出门想见谁,几个丫鬟自是心知肚明。

        “等等。”陈柔出声,“文琴,你将这琴放下,把我的琵琶找出来,我回来要练琵琶。”

        从小到大,陈柔最喜欢的乐器,一直是琵琶,只不过总有某个人嘲笑她的琵琶弹得难听,渐渐的,她也就少弹了。

        在那梦中,有人送了她不少稀世琵琶,只是陈太后政事繁忙,没有再碰过任何乐器。

        “是。”文琴应道。

        “七姑娘,咱们快去吧,雁书还从未见过大公子打马球呢,想必是英姿矫健,精彩非凡,五皇子更是人中龙凤,不同凡俗,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到,七姑娘也定是迫不及待想见他们了。”

        雁书说罢,挤眉弄眼,话中加重了“五皇子”三个字。

        陈柔不想见什么五皇子,她这会儿最想见的人是——

        戚戎。

        她想见戚戎。

        这事要是被雁书几个知道了,一定会怀疑她得失心疯,戚戎可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人。

        记起这人十分讨厌娇柔的女子,陈柔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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