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德律风（四）

“是——杨——小——楼……么？”他对着德律风的听筒，似是京剧念白一般地说起来，一字一顿得，拖长了声音，显得有些怪异。德律风里却传来了一阵笑声，很爽朗的样子，很真实，似就在耳畔响起——也许是听筒的缘故，那声音显得稍有沙哑。我仿佛能感受到，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在我面前，用脆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地答“是呵，请问你是……？”

        我不禁感到了对德律风的痴迷。

        皇帝却是“哈哈”一笑，顽皮地挂上了电话。我想了想说，“原来德律风里藏了个杨小楼。”他明明知道我在说俏皮话，但是还是朝我举了举那本厚厚的电话簿，说“这里面有号码的人，可都‘藏’在德律风里的。”然后他停了停，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掉下来的光子，“朕叫二弟，三妹进宫来，原是要叫太监去宣的，后来醇亲王府里按了德律风，朕亦叫内务府也按了一个。如今倒也是方便的。”他笑了笑说。

        “之前傅振勋来了电话。说是刚从大不列颠回来的。那里又有了好多新奇的物什。什么‘可以不用放碟片的留声机’，只需要调调按钮就可以换……内容，还听得到人的谈话。傅振勋带回来了一个，只可惜那玩意好像不管用了。”皇帝把电话簿放了下来，两只手盘在胸前，背抵在墙上。

        “傅振勋？是傅三少么？”我脱口而出。忽然想起来，这是大不敬的，不由得又有些惊惧，只觉得指尖变得冰凉。“奴才莽撞。”皇帝摆了摆手，看着墙角的镶宝石的自鸣钟。“是。除了他一直乐此不疲地往外面跑，还能有谁？朕是在四九城里想不出来另外的人了。朕当真是想出去，奈何皇阿娘总是拦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手翻着电话簿子，不言语了。

        一时间，我只觉得尴尬。我想去扯话头来说，却又觉得冒然了些。阳光透过玻璃窗散落在地上，有一部分扑在了我的背与肩头，不禁觉得有些汗涔涔的意味了。我那绢子擦了擦，正思忖着是否要跪安，便听见廊子里的太监喊“见过二爷，三格格——”然后是理袖子和下跪的声音，显得悉悉索索得。

        溥杰和三格格依着礼数见了安。皇帝便叫了“伊立。（满语：平身）”三格格跑过来，却见了我还没有缓过劲儿的脸色，低低地说“脸色怎这样的白。可是吹了风了？”我摇了摇头。三格格轻轻地笑，却也是不露齿的那种笑，抿着嘴，我依稀可以听出她发出的“咯咯”声。“准是让大哥哥吓怕了。”

        我不由得脸色又变得通红，我捅了捅她，道“格格就会和奴才说笑。”我听得出来，我的声音飘渺得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呜咽一般，听不真切。“其实我也被吓怕过的。”她眨了眨眼睛，正色说。“那次我和大哥哥玩捉迷藏——是在大殿里玩的。应该还很小吧，大姐姐也在。大哥哥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向上挣脱着。我里面穿了一件杏黄的小衬衣，大哥哥偏偏说是明黄的。他翻脸便怒了。我只好跪下求饶，都快吓傻了。”她抿了抿嘴。“大哥哥其实很好的，他并不常常发怒。”

        这句话我自然知道。若是他镇日大发雷霆得，真不知道我要被打几百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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