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卡碦部落

山洞，雨夜，火堆，孤男寡女。

        希静静地看着火堆，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陌生男子在一起。

        卡碦部落位于楚国边境，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这里有独特的猛兽和植物。几个月前，希告别师父，独自前往卡碦部落寻找一些珍贵的草药。沿途风景无限，希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到达时正赶上一年一度最热闹的狩猎大会。

        街上熙熙攘攘，许多外地客人也在这个时候前来。客栈人满为患，希好不容易才订到房间。

        她到房间放好行李，走出门，看到街上有卖衣服的铺面，又走进去看了看。店里放着许多粗麻面料的布匹，颜色丰富。店主坐在后方赶制着衣服，另有一人正在旁边帮客人量尺寸。大部分衣服都是定制的，只有少数几件成衣。希挑了一套成衣，又特意去编了当地女子的发式，看起来倒也像个当地人了。

        当然了，这是在外地人的眼里，当地人一看就能认出希是个游客。

        人们都在往一个方向去，希也看向那边。一个当地打扮的妇人看到她站在原地，便笑着走向她说：“狩猎大会就在明日了，今日大坝塘有蹴鞠比赛，先热热身嘛，姑娘也来一试？”

        希急忙摆摆手，“谢大姐提醒，我去看看便好，我来卡碦找药，可不会这个呢。”

        “哟，小姑娘还是个医师呢。我们这里医师可少啦，姑娘多留些日子，可有不少人会来找姑娘你呢。”

        二人慢慢走到了大坝塘。

        大坝塘是一个宽阔的场地，绿草如茵，比赛已经在进行中了，周围围了很多人观看。

        希第一眼看到一个壮硕大汉在抢球，下一刻便被另一个身影吸引住视线。

        光看身形便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帅气的小伙，他也是本地人打扮，可希一看到他的脸，便觉得，这人一定也是个外乡人。

        他每做出什么动作，希便能听到周围女生们的呼喊声更大了一些。他很灵活，动作敏捷，游走在全场。那么多的人中，他可能不是鞠球打得最好的，但因为一副好相貌，他无疑也是焦点之一。

        许多参赛者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都会冲观众一笑或挥手打个招呼，他却始终沉浸在比赛里，没有理会其他人。

        希想，大概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吧。

        希看向另一边，确实如大姐所说，有许多姑娘也在赛场上。

        她们飞扬的长发、明亮的笑容、欢快的话语也同样吸人眼球。

        希看着这些姑娘，便不由自主地幻想着自己也参加会是什么模样，该多么快乐呀。

        可是希不会蹴鞠，甚至这回，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鞠球，所以十分新奇和激动。

        她的眼睛紧紧锁在赛场上，每到精彩的部分，她也跟着众人一起呼喊跳跃。

        另一边忽然一阵嘈杂——有人摔倒了！

        希赶忙看过去，见已经有人把伤者扶着坐到了地上，她连忙跑过去，“我是医师，让我看看。”

        众人便给她让出位置。

        是伤到了腿，因为腿抽筋没站稳而摔倒了，厚实的裤子都破了洞，被一些血渍侵染。希小心地把裤脚掀起，从兜里找出药和绷带处理伤口，发现是抽筋，又开始按摩腿部。

        伤者“嘶”了一声，是疼的意思。希心里想，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点痛都受不住，但手上还是放松了力度。

        一会儿，希问：“好些了吗？”

        伤者看向希，露出友好的微笑，说：“已经不疼了，多谢医师。”

        希看向伤者，她这才发现是那个有些俊俏的小伙。旁边的人扶他站起离开了赛场，希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冒出一个念头。

        腿真白，白得发光。

        晚间大姐又热情地邀请希一起去广场，部落长在那里准备了美食和美酒来招待远方的客人和本族的勇士。之前在大坝塘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到了这。

        一到那，就见大多数的人都围着中间最大的火把跳舞，其中人服饰各式各样，各不相同，看得出是来自五湖四海。几个美丽的姑娘坐在围成的圈里奏乐唱歌。周围的许多小火把也围坐满了人，树枝架在火上烤着，肉香四溢，香气扑鼻。好不热闹。

        大姐加入了跳舞圈子，希自己找了处边缘人少的位置坐下。

        火光印在她眼中，歌舞、欢乐在她眼前，明明是众人的热闹，她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从不加入其中。

        希并不是个美人，只算得上是“清秀”，她年岁不高，人却成熟稳重，周身萦绕着一种娴静淡雅的气质，这使她看起来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因而没有人打扰她同她说话，也没有人邀请她一起去跳舞。

        夜深，歌舞罢，宴会将尽。

        一些人道别离开了，一些人还在低声交谈着。

        在营帐旁的一个火堆边上，希又看到了那个俊俏十分的小伙。

        他换了一套衣服，外地人的衣服，一身月白长袍。此时的他，大概不能再用“小伙”来称呼了。

        小伙给人的感觉是积极阳光、充满朝气的，而他站在那里，与部落首领交谈，首领态度恭敬，他谦和有礼，却又透着股冷漠和疏离。那些上午为他呐喊加油的小姑娘们，都远远地避着，不敢再凑到他身边了。

        希想，得用“公子”称呼他。

        翌日，狩猎大会。

        首领带着众人往森林深处前进，到一处空地后停下，这里是最低处，无论在何处，一直往下走就能回到这儿。

        首领下令把带来的帐篷支起来。

        游人们有的自带了帐篷，有的去租用部落准备好的。希租用了一个本地女孩的帐篷。

        那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尚轻，却背着长长的羽箭，独自来狩猎。她不太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希和她说话，她都安静而认真地聆听着。希很喜欢这个妹妹，临出发前把自己带来的药都塞给了她，打算进山再重新找草药。

        吃过午饭，安顿好后，大部分人都进山了。希随意挑了一个方向，也出发了。

        卡碦果然草药密集，希一路上收货颇丰。

        找够了常有的，希就停下手来，留出空位给更珍惜的药草。路上还到了两个同行的女孩子，她们大胆而热烈，在说，希望能遇到那位公子。

        希不知道她们谈论的是谁，但她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是那个她先前称之为“小伙”的公子，希先入为主地觉得她们说的就是此人。她在心里轻轻想，希望你们能遇到那位公子，我也能遇到我的草药。

        这样一个小插曲，导致希在遇到那位公子后，第一反应是轻轻地笑了下。

        原因无他，别人想遇也遇不到的人，被她轻意遇上了，她要找的却还没有着落，她还真是很有些派不上用场的运气啊。

        希看见那位公子的第一眼，他还是那么惹眼。

        他正独自行走着，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淡和不快。

        但是，当公子也看到希，他便露出了笑容，他笑起来更加好看了。

        公子认出希是那个帮过自己的医师，周身的疏离瞬间散去，变成了有些可爱的腼腆，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

        这样的腼腆和他的外表很搭，并且也很适合拿来应付陌生人。

        但对于见过他疏离一面的希来说，这样属实有些怪异，就好像有些人天生擅长伪装、惯用另一副面孔来面对他人。

        希对这些向来过于敏感，她总是会因为想得过多而误会了旁人，由是她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希还是希望这位公子不是这样的人，而应是积极快乐的。

        公子两手空空，希看了一眼，他的箭篓也是空空的。也就是说，这位公子用光了箭，却一只猎物也没有猎到。希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毕竟笑陌生人可不是一件礼貌的事。

        公子发现了希的目光，脸上也不见沮丧，他刚对希露出半个微笑，目光就被希腰间的物件所吸引，他客气又带着亲近意味地问：“请问，这是什么呢？”

        希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哦，这个啊，我路过朔州时正好看到，觉得好看便买了下来。”

        公子稍稍顿了下，才又接着道：“医师不是本地人么？”

        “我只是来卡碦找些草药。”希摇了摇草药包。

        公子微微拧起他俊秀的眉头：“您是自己来的吗？在路上是否会不太安全？”

        “如果遇到弱些的劫匪，我自己就可以应付；要是遇到强些的，还是不连累护送的人一起遭殃了。”希笑着回答，同时抬眼看着公子，似在好奇他为什么关心这些问题。

        女孩的眼睛通透而明亮，艾，也就是公子，问出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您的家人不担心吗？”

        希轻轻摇了摇头，“他们早就去世了，”见艾有些低落的样子，她又补充到，“我有一个师父，他可是非常非常厉害！就是他把我养大，教我医术的。我还有许多师兄弟，只是大家都在四方游访，与我不在一处罢。”

        艾静默了一瞬，似在考量着什么。

        孤女，背景简单，家世清白，不牵扯势力纠纷；医师，有谋生的能力，不依仗他人活；长相普通，不会那么受人关注；性格和善，待人温和，不会让人生厌；爱独来独往，不会主动生事。

        而且在这个时候遇上了，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于是艾笑了笑，看着希请求道：“我已经没有箭矢了，这么早回去也无趣，还叫人多看一会儿笑话。便想跟着姑娘认识认识卡碦的草药，姑娘可愿让我同行？”

        他笑得可真好看，眼睛也好看，希被他看着，只觉得公子的眼神又变了，从冷漠到和善，再到现在，变得有些醉人，让自己也变得同那些个小姑娘一样，脑袋晕晕乎乎，心跳快了一瞬，脸热热的，希几乎立刻就回答道：“当然愿意啦。”

        说完立刻就懊恼起自己这答应的速度，实在太快，太让人笑话了，于是希暗暗嫌弃自己，平复了下心情，放慢语速，再次看向艾，又重复了一遍，“当然可以。”

        艾灿烂一笑，移开了视线，希的呼吸缓缓恢复正常。

        她有些懊恼地低着头走路。

        虽然与人同行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

        该死，她居然被美色迷住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一个那么俗气的人呢。

        一定是之前遇到的人都美色不足，让她现在才看清自己的本质！

        希抬头飞速地看了艾一眼，又低下头。

        有点小雀跃呢，有那么俊朗的公子同行，感觉自己占了个大大的便宜，简直是运气爆棚。

        二人都觉得自己运气好极了，看对方也更加顺眼，一路上都相处得极为愉快。

        他们不知道对视了多少次，周身还萦绕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随着夜色愈深，愈加浓烈。

        他们都没有提回营帐的事。

        甚至在小雨点落下时，希最先想的居然不是赶快回去，而是想去寻一处避雨之地。

        他们沉默着，继续向前走。

        一步一步，希的心跳越来越快，雨水也不能降下她的迅速升高的体温。

        这种感觉在她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时达到了顶峰。

        与希不同的是，艾的表情却有些严肃，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山洞，紧抿着唇。

        大雨会冲刷罪恶，他此时的做法又是否无耻？

        他们走进了山洞。

        山洞是以前的猎人留下的，还有火堆的痕迹。他们又燃起了火，相对而坐，继续沉默着。

        希看着跳跃的火星，心中思绪翻涌。

        我昨天才认识他，现在总共也就见了三面而已。当然，两天里能够遇到他三次已经是非常有缘了。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也不知道我的呀。

        孤男，寡女，山洞，雨夜。我们会不会发生什么？不行，这太草率了！

        可是等狩猎大会结束，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普天之大，我们怎么有缘再见，这是最后一面了吧。

        本也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最后一面又如何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并不是遇到的每个人都要在生命里留下印记。

        那他呢？我是否想留他在生命里？

        我大抵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吧。多么特别啊，从没有其他人给过我同样的感觉。

        原来我这两天看了人家那么多眼。

        有点舍不得呢。

        但，舍不得并不是选择一个人的理由，要保持理智才行。

        那他是怎么想的呢？

        希慢慢抬起头，看向对面，小心翼翼中带着一点儿试探意味。

        却见对面的艾比自己还像个害羞的小媳妇，他抱膝坐在地上，火光映得他的脸像烤熟了一样，极致的白配上了极致的红，几乎可以用“明艳动人”来形容，甚至他抬头看过来的眼神，又带上了开始时的那种可爱的腼腆。

        他看起来也是纠结慌乱极了，抬头又低头。

        希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中“美人计”的一天。

        她仔细琢磨着对面的意思，有些东西是可以意会而不必言传的。

        她于是站起来，脚步飘飘地向艾走去。

        艾抬头看她，他们的视线始终胶在一起。

        希到了艾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却没有带一丝轻视意味，她的眼神给人一种非常柔和的感觉，不会让人生厌。

        希蹲下，试探性地伸出手，触碰到艾的脸庞。艾脸上的热度传递到她的手掌，继而传递到心里。

        她双手捧着艾的脸，他们近距离地看着彼此。此时此刻，双方俱是心神一颤。

        他们的样子印在彼此眼中。

        一个俊朗，一个普通；一个看起来身份高贵，另一个平凡朴素；一个眸子深不见底，另一个简单明亮。

        他们就这个动作维持了好一会儿，给足了双方思考时间。

        最后，希极其缓慢地，在艾唇上映下一个吻。

        艾没有拒绝。

        随即他伸手搂住希，开始回吻希，展现出来的强势和刚刚害羞小媳妇的模样判若两人。

        希脑子全程和浆糊一样，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没发现艾正在解她的衣裙，卡碦部落的衣服实在太厚了。

        衣服实在太复杂了，艾试了许多次才成功，非常让他郁闷的是，刚刚解开就被希抓住了手，她停下接吻，还在微微喘着气，艾觉得这场景十分“秀色可餐”，自己双手都被对方拉住也不恼，眼带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然后就听见希说：“不行！”

        艾的神情立刻就变了，不是生气了要发怒，而是惊讶的，有些落寞的，没有一点抗议，无声地表达“我知晓了”。

        他想要收回手，却被希拉住，“这儿不太干净，外面还在下着雨，会生病的。”

        奥，敬职敬业的医师本能啊。

        希重新系好衣裙，艾静静看着她“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

        最后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地拥抱了彼此。

        大雨滂沱，他们仍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他们离得这样近，拥抱得这样紧。其实“紧”和“近”不是物理上而是心理上的，他们都十分温柔地拥抱着对方，两人心中俱是有些奇妙的感受。

        明明就在不久前二人还只是陌生人的样子，明明昨天才见到第一面，明明才只是第二次说话。但是他们从某些方面来说是很合适的，都让对方满意，单就性格而言，也是彼此契合。

        天明，艾声音轻轻的，他说：“我要走了。”

        希低头沉默，没有回答。

        我本来就知道的呀。

        艾捧起希的脸，像他们昨晚那样，看着她的眼睛，“和我回瑀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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