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来泪满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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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杏花吹满头,陌上少年足风流,将身嫁与一生休,终被无情不能羞。
鎏金的“承欢宫”三个大字高高悬挂,沁人心脾的幽兰香风拂面而过,雕栏朱饰,穷极侈丽。
自八岁第一次踏入鎏阳皇宫,七年间不知多少次来回出入,宴游不知厌,戏马上林苑;她死在二十二岁那年寒冬,再回首已是七度春秋,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故人1。
陈贵玉靠着牵萝,站在承欢宫下踟蹰着,久久未敢进去。自浑浑噩噩地进宫,日头已过未时,加之阵阵春风,她的脸色不免添上几丝苍白,倒显羸弱。
“郡主来了,怎得在殿前吹着风,快些进屋,娘子正着急等着郡主呢。”承欢宫的宫婢一看见陈贵玉,赶忙迎上来将她请进屋内。
“这是怎得了,怎么晚才来,你呀你,可是偷懒睡过了头,连自己的大日子都不记得了?”迎面一阵香风,连带着烟青纱罗披帛拂过她的衣袖,娇然若滴的佳人朱唇轻启,嗔怪间
带出一派柔艳风情,靡靡之音让人不禁沉醉其间。本该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场面,她却克制不住眼泪,在这个大好的团圆之日一颗颗滴落,宛然成河。
“这是怎么了,谁惹了我们的小郡主?”说着,陈贵妃皱着眉看向跟在后面的牵萝,“牵萝,你说说,好端端的阿玉怎会掉泪?”
陈贵玉伸手制住欲要答话的牵萝,抹去脸上的泪珠,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而灿烂的笑颜:“七姊,我无事,就是昨晚做了噩梦,今日就见着阿姊,真好。”
陈贵妃笑道:“傻阿玉,梦都是相反的。”说着轻柔地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水珠,温柔地抚摸道:“我们的阿玉啊,生得如此动人,哭花了脸,可就不美了。”
恍然间,陈贵妃手心沾上一丝红痕,仔细向她脸后看去,竟见点点红斑,像是血迹。陈贵妃慌乱地上上下下端详着,拉住她的右手,颤音道:“阿玉,你的手都是血,来人,快传太医。”
她来不及阻止,屋内侍奉的宫婢便如一道烟似的快步而出,途留一抹昙花乍现的背影。
“牵萝,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此刻,陈贵妃的脸上已然染上愤怒,是谁有滔天的胆子敢伤他们陈家的郡主。
“七姊——”陈贵玉连声安抚:“阿玉无事,途中碰见祁国公府的郎君挡在长都街不肯让行,我气不过给了他三鞭,这鞭柄太沉,倒把我手给伤着。阿姊放心,我没吃亏。”
“祁国公府,好,阿姊记住了,等会就去陛下那好好说道说道。”说罢,陈贵妃拿起宫婢端来的白软布给她包上伤口,一边用指尖点点她的额头,无奈道:“阿耶和家家叫你一天天不要舞刀弄剑,你不听,如今伤着自己可好了。你那劳什子的金马鞭阿姊给你没收了,以后只准好好弹箜篌,不准上马不准拿剑。”
从前若是陈贵妃这般絮絮叨叨地啰嗦,她恐怕早就不耐烦,而今再听乡音,她的泪又忍不住越涌越多。忆起从前,想起后来,她在心中默默忏悔:七姊,对不起。
“怎么又哭了,倒成了一个小哭包。”
她像个小孩子一般靠在陈贵妃香香软软的怀中,吸了吸鼻子,转移话题道:“阿耶阿娘怎么不在殿里?”
“你还说呢,都什么时辰了,未时都过了半炷香,他们早早在景福殿候着,就等你了。”
她从陈贵妃怀中起身,闷闷道:“今日我想要阿姊亲手给我冠笄。”
“傻孩子,皇后殿下给你当正宾不好吗?”陈贵妃轻轻地抚着她的发丝,却依稀流露出些许哀伤,“以后你也会是皇后,母仪天下;这及笄礼的正宾也该是皇后才配得上咱们阿玉。”
“不好,阿姊也是贵妃,荣冠六宫;若不是阿姊,皇后殿下还不一定能坐上后位。”
陈贵妃叹了口气,低声道:“再是贵妃,终究是个妾。”说着也意识到话中的涩然与悲哀,忙挤出笑容:“好了,大喜之日不说这些。今日行完礼就是大姑娘了,假以时日,必当倾绝长都,要是平常人家,怕是门槛都被踏破啰。阿姊真不忍心你出嫁,所幸嫁回鎏阳宫,你我姊妹能常常作伴。”
陈贵玉不语,只拉紧了陈贵妃的手,暗暗道:这辈子,定不会让七姊再被钟淑妃那毒妇所害。
“陛下——”
随着陈贵妃的一声惊呼,她也迅速从七姊怀中挣脱出来。
“参见陛下。”陈贵妃不待乾帝有所回应,顾自起身,嗔怪中带着吴侬软语,“三郎怎得突然来了,也不通传一声。”直直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朕下朝早早就去景福殿等着,你们姊妹没见着,倒见着江南侯和侯夫人,眼见吉时快到了两人急得不行,朕就亲自走一趟来接你,……还有南江。”乾帝顺势揽过陈贵妃就要带着出去。
“娘子,太医来了——”人影未至,声音先行。
只见方才快步而出的宫婢领着一医官打扮的大夫急冲冲地进殿。医正迎头便瞧见天颜,还未站定忙又下拜,焦急道:“拜见陛下,可是陛下需要诊脉,臣马上叫医令大人来。”
陈贵妃焦急地接过医正的话,不停地催促道:“是本宫的妹妹手受伤了,方才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你先来看看,千万不可留疤。”。
医正抬首接到乾帝的眼色,忙不迭地爬起上前绕开纱布仔细检查起来,端详片刻后回道:“回陛下,贵妃,郡主无碍。万幸没沾上尖刺,也多亏贵妃包扎及时,涂上这息肌膏养上几日便可完好。”
“七娘还会包扎,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惊喜,往日倒是朕小瞧了。”
陈贵妃柔情万千地白了乾帝一眼,似怒似怨宜嗔宜笑:“还不是以前在教坊司,常常伤了脚,只得自己包扎。”
乾帝一怔,忙拉住陈贵妃的手,叹道:“过去你受苦了。”
“有三郎这句话,妾就不苦。”
乾帝点点头再次拍了拍陈贵妃的手,可嘴角怎么也克制不住勾起,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皱眉扫向医正,不怒自威:“承欢宫唤太医,怎么,连个医丞都唤不动?”
医正暗道倒霉,扭着一张老脸,急忙行叩首大礼,将脸隐在手后回道:“回陛下,今日早些时辰祁国公府拿着府牌和淑妃的宫牌来太医署借人,言十万火急将右医令和医丞都借走了。左医令需候着等陛下随时传召,承欢宫来人时拿的是贵妃的宫牌,署里只得派臣前来。望陛下明鉴。”
乾帝闻言敲了敲茶桌,皱眉道:“长都的祁国公府,可有说谁出什么事?”
乾帝身边的大内侍脸色一变,上前一步行礼道:“刚刚下面才递上消息,奴还没来得及启禀陛下……”说着,曾内侍眼神不自觉地瞟向陈贵妃。
“说吧,贵妃在这儿无妨。”说罢挥挥手让医正回去了。
曾内侍低着头躬着腰,将日隅之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回禀给乾帝。
乾帝越听脸色越沉,铁青一片,却也半晌没有言语,只将目光看向陈贵妃,似要听听她的意思。
陈贵妃急忙起身示意陈贵玉,再朝着乾帝咬着唇盈盈下拜道:“都怪妾没教好南江这孩子,明日便让阿耶带着阿妹去祁国公府赔罪。也怪妾,第一次见着小妹她都已过龆龀,这些年对她太过宠溺,养出这幅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那金马鞭妾已经没收,赔罪后就罚她在侯府好好禁足再抄上十卷佛经,不到陛下南巡之日不准出门,好好磨下她的性子。陛下看,这样可好?”说着晶莹透亮的泪水化作珍珠一滴滴散落,美人垂泪叫人忍不住好好怜惜。
陈贵玉本就想搅浑这一池水,即使乾帝斥责发怒她也是不在乎的,禁足抄经就当好好享受和阿耶阿娘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南下,留给乾朝的时光不多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跟在陈贵妃身后行礼道:“南江知错了。只是,”话锋一转,“当时下轿后南江便有些后悔,祁国公乃我大乾重臣,居高至伟,他家郎君成婚大喜之事,本该南江让行。可,后来一见着太子殿下,南江心里太过羞愤一不小心下过了手。明明知道今日是我的及笄宴,殿下却去参加淑妃娘子侄女的婚仪,南江心里难受。”
乾帝起身亲自扶起陈贵妃,宽慰道:“哪配得上江南侯去赔罪,不过小辈之间少年意气。想当年,朕在马上把堂兄撵得摔断了腿,叔父也不过说句少年意气。倒是太子这混人,连准太子妃的及笄之礼都不来,明日让他补上些贺礼当作赔罪。”
乾帝虽话里话外帮着陈贵妃,帮着陈贵玉说话,可完全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这些年,各种状告她的牓子多如雪花,他被搅得不胜其烦。
“开了春南江就要嫁去东宫,太子不用那些虚礼。倒是钟姊姊那里,妾得备上厚礼才是。”说着转身吩咐后面的宫婢:“彩萝,你去库房将那支去年陛下赐下的敖东玉精取来,晚些送到林德宫去。”
“诺。”
“阿姊——”陈贵玉忍不住出声打断,却想了想重新起话道:“上次听七姊说起这支三十年的老参是备着伯夫人十月的四十寿辰。为了南江送给钟娘子,阿妹心头对不住阿姊。”说着,用衣袖遮了遮并不存在的眼泪。
“起身吧,你也知道对不住你七姊,”乾帝瞥也不瞥一眼她,揽过陈贵妃的肩膀宽慰道:“朕私库还有一支十年的人参,曾让,晚些把那人参送到承欢宫来。”
“诺。”
陈贵妃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靠在乾帝胸口貌然若诉:“多谢陛下。妾……不知该如何报答……”
“伯夫人给朕生养了如此动人的七娘,理应有赏,明日你再去朕的私库选些贺礼送给伯夫人。”
陈贵玉暗暗摧打着站麻的双腿,看着面前旁若无人你侬我侬的两人,平心而论,乾帝对陈贵妃盛宠之极,爱屋及乌连带她们这些陈氏后裔也鸡犬升天。可惜,时也命也,不可转也。
“陛下,”既如此,她决心趁热打铁,“南江还是去祁国公府赔罪吧。”
乾帝终于将脸转过来看向她,脸上的神情却颇为不耐:“又怎么了?”
“楚郎君立下重誓,要与我陈氏族人,甚至陈氏……姻亲势不两立,阿娘还有阿姊最是笃信佛法,南江实在是怕。自己不要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如南江现在就去祁国府门稽首九拜,虔心求得楚郎君的原谅。”前世,自八岁起她从来目中无人,最后落得个凄凉的下场;往日最看不上示弱之辈,如今学着以退为进倒也颇好。
“稽首大礼,祁国公府也不知担不担得起。放心,朕也算得上你陈氏姻亲,你那禁足也不必了,只是这两月,承欢宫你就别来了。”乾帝示意曾内侍扶起跪地的陈贵玉,淡笑道:“若实在担心,来年开春祁国公恰好回长都述职,到时你的封妃大典朕送上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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