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电子牧羊犬

（一）

        “妈让你喝牛奶。”

        “谢谢。”

        陈写银接过哥哥送进来的热牛奶，喝了一口，继续借台灯暖黄色的光线背书。

        他却没有急着出去，在她床沿坐下，把手机屏幕转到她面前，轻声细语地问：“妹，这个人叫谢坦？”

        陈写银对着照片上的人像犹豫着点了点头：“对。”

        “这个是韦峥？”他指向另一个人像。

        她又点了头。

        “那这个就是你喜欢的了？兰祈恒？”

        陈写银没有点头，她看着哥哥过于平静的神色，隐约感到不安。

        “你觉得他们仨里，谁做这事儿的可能性比较高？还是他们三个一起？或其中两个？”

        “我……”问话的语气明明很柔和，她却不自觉紧绷得大气也不敢出，“我不知道。”

        “谢坦是被抓进去的人，出来的时候身体很虚弱，精神近乎崩溃，他可能做不了这事儿，你说呢？”

        她垂下眼，把视线从那张三人在北回归线下的合影上挪开，不说话了。他的问话就像把生杀大权放在她手里似的，虽然她的意见无法左右他，不过是让他更明确自己的想法罢了。

        “剩下的就是韦峥和兰祈恒了，兰祈恒会做这种事吗？”他认真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她皱眉，压力让她稍叹了口气。

        “你说呢？”他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哥，你到底想干嘛？”

        “不干嘛，替我的鸽子们找到真相，让他们死个明白。”

        卧室里安静极了，她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奏迟缓，每一下的力度却很重。

        见她忧心忡忡，他便安慰道：“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不用担心。”

        “你这样我才觉得担心。”

        “我怎样？我还不够冷静吗？别傻了……”

        他抬眼看着她，绽放出一个笑容，像是被她逗乐了。那转瞬即逝的眼神让陈写银突然觉得，她并没有自己原以为的那么了解他。

        那个灿烂到古怪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他神色如常，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准备离开。临出门前，他又回头问了一句：“兰祈恒，你舍不得他吧？”

        “哥，”她绷直了身体，“你千万不要冲动。”

        “你就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眼里有种可怖的决然，她忽然感觉这次的事件不仅把哥哥逼到了某个角落，也把自己逼到了悬崖上。

        “……你不要动他。”

        “放心。”他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坐在归于宁静的房间里，她还是想把哥哥的反常告诉父母，可当她正要起身时，突然心悸得厉害，不知道是心脏早搏还是怎么，片刻之间又开始胸闷、头晕、浑身没有力气。

        她想着以后不能再喝这么多咖啡，放下书躺倒在床上，想缓一阵，看着天花板思虑这次的纠纷该如何收尾。寻思了好几种办法都走不通，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混沌梦中，她恍惚看见韦峥的脸，他神情激动，和之前冲上来掐她脖子时一样。她吓得想去掰开他的手反抗，却怎么也摸不到他的手。

        她疑惑地低下头，发现他本应是手脚的地方都空空荡荡。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害怕地想往后退。

        韦峥仍恶狠狠地蹬着她：“都怪你！”

        周围黑漆漆的，她看不清他的方向，大喊：“不……不是我……你在哪里？”

        他惨白的脸忽然贴近到她面前：“不远不近，就在你枕边。”

        “啊——”她惊呼着从梦境中挣脱出来，恐惧却仍像泥淖似的缠困着她。心脏狂跳不止，她对着窗帘中间透进来的冷光愣神，伸向台灯的手都是抖的。

        睡衣袖子蹭过枕畔时触到一片冰凉，手指也在这时按下了开关，周围被灯光打亮的瞬间，她如惊雷贯脑，通身冰凉僵住。

        枕边的拍立得照片里，韦峥双目空洞圆睁，了无生机，肩膀在脖子两侧突兀中断，肚脐以下就是沙石地面。此前那个高壮青年，就像被剁碎的生鲜，只剩下了短短一截。

        她这才意识到，哥哥口中的“让他们死个明白”，和前一个分句并不共享同一个主语。

        这个念头浮出脑海的瞬间，陈写银惊坐而起。

        空旷的房间里缓缓亮起暖色氛围灯，祝鸢的声音随之响起：“写银，你做噩梦了吗？是否需要播放音乐？”

        “不需要，现在几点？”

        “现在是上午七时，距离出勤时间还有二小时。”

        陈写银把脑袋埋进手心，缓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清醒过来之后，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症状发作的痛苦每一次都能把她折磨得浑身冷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昏昏沉沉地下了床，走进浴室，闷头在热涌中整理思绪。怎么突然梦到这件事？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她都快记不清故事里的这些人了。

        兰祈恒……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仔细回想他后来的去向。奇怪的是，除了梦里切实发生的那些事情，前因后果她突然都记不清了，或许是银海症候群或那些药物导致的记忆衰退。

        坐在前往公司的列车上，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兰祈恒的名字，底下跳出了一大堆联想词条，她这才第一次知道涅盾商厦也是有官方网站的。这样一想，昨天楼梯间门外那人的声音倒是很耳熟。

        往事突兀入梦的原因也找到了。

        （二）

        边境牧羊犬在城市街道间穿梭，灵活地掠过人群和车流，一晃眼便溜进了贫富街区的交际暗巷。

        在垃圾箱里翻找可循环垃圾的流浪汉撩开乱发，露出海盗发现宝藏般的兴奋神情，一把从成堆的废品中扯出了一件被丢弃的外套。在眼下这越发寒冷的季节，这样一件完好的衣服可是能帮上大忙的。

        他赶忙把衣服套在身上，唯恐半路冲出其他竞争对手。正当他要穿进另一个袖筒时，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背后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量。他铆足了力气准备开骂，一回头，背后却没人，顺着那力量低下头，才发现是一只狗在和他斗。

        “小畜生，滚开！这是我的！”他一脚踹过去，却被那狗敏捷躲开，害他空踹了个踉跄。

        那狗仍死死咬着衣袖，并呲牙低吼着，发出引擎般的警告声。

        “我呸！这都要抢！”流浪汉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松开了手——那狗脖子上挂了个项圈，上头写了个“兰”字。

        眼看着那狗叼着衣服一溜烟跑远了，他只好骂骂咧咧地继续翻垃圾堆，却再也没有成色这么好的废品了。

        他缩成一团，蹲回自己的墙角老位置，缩进报纸堆里继续打盹，不多久，他又被犬吠给惊醒，吓得后脑勺都撞到了墙上。

        “汪！”

        他揉揉眼，那狗已经跑开了，他腿边多了件半旧不新的羽绒服。

        “谢谢管理员！”他对着狗飞奔离去的背影喊道。

        边境牧羊犬一路冲刺回到涅盾商厦，熟门熟路地坐上电梯，到了顶楼。门一开就蹿到了兰祈恒脚边，愉快地晃着尾巴。

        “真乖，来，吃点好的。”兰祈恒抚了抚他的脑袋，按下关机键，往他嘴里塞了块电池。边牧定在了原地，屏幕上的小窗监视画面定格在兰祈恒的脚脖子上。

        （三）

        在涅盾商厦买的“江湖神药”效力出乎陈写银意料，一整天她都小心注意着自己的状况，却风平浪静，那场莫名奇妙的噩梦之后，她的身体和头脑甚至比平时还轻松。

        心情莫名其妙的愉悦，愉悦到她午休时间走出办公楼时情不自禁哼起了歌。

        “陈女士，您好。”

        小曲被打断，她抬眼，迎上来的是个陌生人，语气步伐坚定，目标清晰，好像是专门在这里蹲守她的。脑中响起警铃，她立刻暗自复盘昨天购药的过程哪里出现了纰漏，表面仍波澜不惊地对他礼貌微笑：“您好，请问您是？”

        “我叫朗万空，治安队的。”走到面前，那人向她展平了手掌，治安队的徽章在他手心亮起。

        她点头表示对其身份的认同，接着秉持着避免多说多错的原则，安静地换上了疑惑的无辜神情。

        “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方便跟我回一趟治安队吗？”

        她看了一眼时间，露出为难的神色：“大概需要多久？”

        “哦，不会太久的，如果您赶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就近找个适宜谈话地方或者……就在路上谈也行，您要去哪里？我送您？”

        如此宽松的态度……她猜测自己只是被询问人，看来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

        陈写银摆出积极配合的态度：“我只是出来买午餐，下午有个会议，您看进公司里聊方便吗？”

        朗万空摇头，似乎并不想进入雪山常青松内部，提议道：“不介意的话，到车里聊。”

        巡逻车停在不远处的机械停车场，陈写银在深陷的座椅上挪了挪位置，还是没能找到舒服的角度，只好直着腰坐在稍有支撑力的边缘。

        “抱歉，这车岁数不小了，之前的搭档块头又大，把椅子都坐塌了。”朗万空注意到她的不适，笑着解释。

        “没关系。”她等着这位长官展开主题。

        “我们治安队还是穷啊，跟你们集团那没法比了。”

        “治安队这叫艰苦朴素，不乱花纳税人的钱。”

        “说笑了，改善设施才能提高效率么，主要还是没钱。”

        陈写银跟着笑了笑，没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接。

        朗万空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您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吧？之前特别火的那家务机器人，是您设计的？”

        “对，是我们团队设计的，销量还可以。”

        “我们治安队大楼也采购了几台，现在厕所真是干净，跟新的一样。”

        “谢谢，我们会继续改进技术的。”

        “你们团队有多少人啊？这工程量不小吧？”

        “我们团队核心成员只有三个，初步设计出来之后才交给部门的调试工程师统一测试。”

        “您，李阑遇，谢至筠，三个人？”

        陈写银并不惊讶他知道员工的信息，只点头道：“对，是我们团队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吗？”

        “您认识单富墨吗？”

        “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您确定是我们部门的人？”

        “有没有可能他是你们部门其他团队的员工？”

        “其他团队的人我也认识，确实不知道这个人。”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想起了那段没找到主人公的录音。

        “那真是奇怪了，他档案上分明显示是你们部门的人，怎么我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你们是约好了集体失忆？”

        “长官，您这话恐怕有失公允了。我想，其他同事应该也会像我一样诚实地配合治安队的调查。如果您确定他是我们部门的，我们却都不认识他，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您了解的情况有偏差；第二，我们的权限不足以认识他。”

        朗万空眯起眼，似乎在认真考量她提供的两种思路：“照您这么说，谁的权限足以认识他？你们部门的一把手……都甫？”

        陈写银不置可否。

        朗万空打开车窗，拿出了烟，扭头问她：“您不介意吧？”

        “请便。”

        朗万空便点上了烟，把白烟吐出了车窗，又把烟盒递到她面前：“来一根？”

        “我不抽，谢谢。”

        朗万空收回手，收尾道：“案件还在侦查期间，麻烦您对今天的对话保密，否则治安队可能会追究您的法律责任。”

        陈写银点头，顺嘴道：“我明白，我爸以前也是治安队的，晚上经常值班没时间回家，很辛苦。”

        “哦？哪个辖区的？退休了吗？”

        陈写银突然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了，她沉默了片刻，放空的瞬间，午休结束时间点临近。

        “对。不好意思，我得回办公室了，您辛苦，还需要了解其他情况的话，随时联系我。”她含糊地越过了这个话题，下车的动作稍有些仓促。

        朗万空看着她的背影，掸掉了烟灰。

        巡逻车呼啸着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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